本图书由www.aitxt.com(celia_mumu)为您整理制作 更多txt好书 敬请登录www.aitxt.com 《剪刀男》 作者:殊能将之 【作家简介】   殊能将之(shuno masayuki) 推理小说作家。1964年出生于日本 褔井县,名古屋大学理学部肄业,后曾任职于出版制作公司,笔名来自中国 屈原的楚辞《天问》篇。   1999年以谜题独特的《剪刀男》出道,获得第十三届梅菲斯特奖,翌年(2000)再发表另一部以挑战横沟正史小说为基础的长篇推理《美浓牛》。相对于之前大部分的梅菲斯特奖得主,殊能将之的作品风格较为平易近人。   其作品数量虽少,但以特殊的作风获得读者热烈支持,在梅菲斯特奖作家作家支持度等网络票选中总是名列前茅。   著作尚有以私家侦探石动戏作为主角的系列作品《美浓牛》、《黑之佛》、《孩子王》(麦田,迷思少年系列)等。 附:   《剪刀男》获得的奖项/头衔——   第13届梅菲斯特奖得奖作   2000年“本格推理小说best 10”第2名   2000年“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第9名   1999年“周刊文春推理小说best 10”第10名 【内容简介】   迷恋著美少女的体温,   却又憧憬死亡的怀抱……   徘徊在强烈的杀人欲望和自杀愿望的阴暗夹缝中,   连续杀人犯“剪刀男”终於找到了完美的第三名牺牲者。   正欲下手之际,却阴错阳差地成了尸体发现人!   “我可以承认杀了前两人,但绝对不想因为没做的事情被抓!”   於是剪刀男决定挺身而出,找出真正的凶手。   剪刀男究竟能不能在警方找上门前,揪出真凶?   同时顺利地自杀成功,达成拥抱死亡的愿望?   新世代的本格·本格的新世代   冷酷却又令人会心一笑,   被誉为“梅菲斯特奖中兴之作”,一鸣惊人的新人杰作。 剪刀男   喀嚓、喀嚓、喀嚓,剪刀男来了。   坏孩子们的游戏终结了。   喀嚓、喀嚓、喀嚓,剪刀男来了。   说不定你也在他的名单上。   说不定你也在他的名单上。    ——XTC《SCISSOR MAN》    1   剪刀男的第三名牺牲者住在目黑区鹰番。   但我至今还对鹰番这一街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它究竟位于目黑区哪里,最近的车站是哪条线的哪一站,我完全无从猜测。   首先,我认定这一街名的读法是 “takatugayi”。不消说,因为联想到“蝶番”,脑海中浮现出两只鹰在蓝天下亲密地飞翔,宛如江户时代屏风绘的景象。   十月十日星期五,这天我不用去打工,便决定前往鹰番。我还不知道樽宫由纪子长什么模样,但依我判断,今天只需确认她的住所即可。   我的早餐是吐司和荷包蛋,昨晚预先煮好的花椰菜,还有充分兑了牛奶的咖啡。我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把常用的文库开本的东京二十三区地图在圆桌上打开,翻到目黑区那一页。   鹰番大致位于目黑区的中央,夹在驹泽大街和目黑大街之间,东急东横线贯穿南北,最近的车站是学艺大学站。也就是说从我这里出发的话,顺畅的路线是从地铁丸之内线换乘日比谷线,一直坐到中目黑站,由此搭乘东横线,到学艺大学车站下车。因为距离相当远,想必颇费时间,似乎得搭上一整天。   我拾起昨天回家时随便搁在地上的挎包,从里面拿出打工时入手的复印件,摊在地图旁边。   姓名 樽宫 由纪子(taruyami?yukiko)   住所 目黑区鹰番4-13沙漠碑文谷503室   电话号码 03-…   将复印件上记载的地址与地图比较后,发现鹰番四丁目位于朝向目黑大街的一角。即是说,离开日比谷线在中目黑下车后,也可以乘坐目黑大街的公交车前往。这样会不会更近呢。   我边啃涂满黄油的吐司边盯着地图。文库开本的地图带着走路很方便,但那小开本上印刷之细微,看到人眼睛都痛,完全无法判断学艺大学车站到目黑大街的距离。   我想了一会,比起无法预计能节约多少时间的近路,我选择了换乘方便的地铁,决定去东横线的学艺大学车站。   我把吃完的杯碟叠放在水池里,穿上毛衣和牛仔裤,戴上手表。现在是早上七点。虽然感觉稍微有点太早,但既然是第一次去,还是准备足够的时间比较好。   我穿上轻便运动鞋,出了房间。因为今天还是准备阶段,没必要拿上挎包。我锁上门,走下公寓有些昏暗的楼梯。   尽管签合约的房地产公司态度坚决地声称这是单间公寓,但说到底,我居住的这栋建筑只是座钢筋公寓。我不知道它盖了有多少年头,房地产公司的业务员也谨慎地避免谈及,反正一定是很早以前盖的建筑了。   楼梯的混凝土外壁泛出不大干净的黄色,没有一层楼顶上的灯是亮着的。这不光是因为日光灯没换的缘故,电线本身也喀哒喀哒直响。   这公寓的好处,就是居民彼此之间毫不关心,离地铁站也很近。前者我是搬来之后方才发现,我决定住在这里的最大理由,是出行方便。   从公寓的出口走到街上,穿过按钮式信号的人行横道,眼前就是地铁站。房地产公司宣传的“步行一分钟到车站”,不仅不是欺骗性的夸大宣传,实际上还是谦虚保守的说法。全力狂奔的话,大概一分钟都不用。   在这附近,丸之内线穿出地面,往返于高架铁道上。虽说是习以为常的事了,但明明坐的是地铁,却随轨道不断上升,感觉总有点奇妙。   开往都市中心的地铁车厢里,拥挤着上班和上学的乘客。我的视线很自然地投向了那些少女。   我刚开始在东京生活时,常看到女孩子染着红茶色的头发,剃了眉毛,化着令人印象深刻的眼妆,穿着刚及脚踝的宽松袜子,若要打比方,就好似两脚踝得了皮肤病的猩猩。而现在十几岁的少女们,最新流行的似乎是把头发完全漂白。   顶着一头宛如<医师>般的漂亮银发穿水手服,总觉得就好像人老珠黄的脱衣舞娘在舞台上表演cosplay,颇令人毛骨悚然。但那些少女自己一定确信这是最棒的打扮,不管看哪个少女,无不挺着胸脯,向其他乘客展示自信满满的表情。   但她们到了学校后到底该怎么办?还没有那所高中会默认银发在学校里随风飘动吧?   难道她们是在车站的洗手间之类地方染成了母亲的白发?   我抓着吊环,思索着还未谋面的樽宫由纪子。她会不会也把头发完全漂白了?不,这种伪造的银发不适合她。要是看到她那个样子,只怕会当场幻灭。我暗暗祈求她是个拥有美丽黑发的少女。   穿过长长的地下道,换乘了地铁日比谷线。我在站台的长椅上坐下,决定等待东横线的直达电车。   照往常的习惯,我眺望了一遍车站墙上贴的杂志广告。这些周刊、月刊杂志的标题传播着各式各样的消息。   非洲的一个共和国内战爆发。由于刚过去的夏天气温不高,米价飞涨。传言年近六十的时代剧演员与养女保持性关系。今年冬天人们喜欢用人造羊皮来打扮。女高中生把最流行的漂白头发叫做siroke(大概是白头发)。等等等等。   或许这些对别人来说颇有价值,但对我而言,全是事不干己的消息。首先,名字似乎会咬到舌头的非洲国家打算怎样,我全然不知。比起米饭我更爱吃面包。男演员跟所爱的养女做也罢,爱犬做也罢,宝贝电脑做也罢,悉听尊便不就好了。毛皮大衣我根本不穿。白发的女高中生我也毫无兴趣。   我抱有兴趣的,是剪刀男。   不过,如今的他似乎已不再如某一时期那样,是媒体的宠儿、小报的偶像、wide show【注1】的固定话题。再怎么说,最后一名牺牲者遇害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了,不痛不痒的报道大概也已没话可说。而且剪刀男已然销声匿迹,别的需要向社会公众播报的案件啊事故啊丑闻啊也没少出。   我对剪刀男的人气低落并不感到遗憾。甚至可以说,媒体不再关注他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小西美菜在埼玉县被害时如此,松原雅世在江户川区的湾岸被害时也是如此。只要牺牲者一出现,即使我不情愿,媒体也会喧腾起来。在那之前剪刀男的话题还是尽量不引人注目的好。可能的话,我希望他们忘掉剪刀男这个名字。   直达东横线、开往菊名方向的橙色电车抵达了日比谷车站。因为是从都市中心向市外开来,车厢里比较空旷,三人位的座椅可以一人独占。   电车穿过中目黑站昏暗的隧道,出了地面。从丸之内线的高架铁道钻入地下后,现在是驶向东横线的高架铁道。我就像讨厌高楼的鼹鼠,由北向南穿过都市中心的地下。   窗外,天空乌云渐密。秋雨前线停滞不去,这几天一直没见过放晴。体育节就快到了,这样下去运动会也得泡汤。樽宫由纪子就读的叶樱学园高中的运动会能不能如期召开呢。   我在学艺大学站下了电车,在自动补票机上补了坐过站追加的车费后,出了车站。   一条小而整洁的商业街横穿过高架车站,在眼前延伸开来。书店、食堂、杂货店、电器店、速食面馆,私营铁路沿线常见的各色店铺井然排列。电线杆间架设的细绳上挂着廉价的塑料人造花,喇叭里轻声放送着电子声的古典音乐。   我向塞在牛仔裤后口袋里的地图确认过后,举步迈向目黑大街。   照地图上看,这附近似乎已经是目黑区鹰番,我正在接近樽宫由纪子生活的公寓。   穿过商店街尽头,踏上一条狭窄的柏油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右手边高耸的铁丝网,铁丝网对面有一座矮墩墩的建筑,屋顶上装有涂着喜庆的红白色的巨型铁塔。NTT【注2】 目黑支局。看来没搞错路。   横穿过NTT,眼前的宽广大道就是目黑大街。人行道的蓝色路标上,也以日语和罗马音标记着这一街名。   我在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处停下脚步,再次确认地图。通过比较地图和现实情况,确定了NTT和邮政局的位置关系。要找到沙漠碑文谷,似乎应该往右走。   我把地图塞进裤子口袋,向人行道迈进。发现缠在电线杆上的蓝色塑料袋印有“鹰番四丁目”的地址时,已经从目黑大街走到了辅道上。由此开始,恐怕只能从路一端逐个调查公寓名称了。我一边摸索着进入小巷,一边痛感东京的公寓多的过分。   在小巷里转悠了约二十分钟,总算发现了一栋红褐色的公寓。这栋公寓不知道属于何种建筑样式,造型类似一座横躺在地面以砂岩制成的女儿节雏坛【注3】,面向道路的墙壁仿佛蛇纹那般凹凸不平,而凹处直角长边是阳台,侧面短边有小窗。可能是浴室或盥洗室窗子。   公寓整面镶着玻璃的入口上,以仿效拉丁文风格的字体雕着“沙漠碑文谷”。   沙漠碑文谷前的路边有个铁丝网小屋,雕着“沙漠碑文谷专用收集所”。一个垃圾场而已,何必用如此凝重的字体。   穿过公寓的自动门,玄关处铺着色调淡雅柔和的瓷砖。通向公寓内部的自动门旁边,挺立着设计成流线型的自动开关操纵盘,其构造是用按钮输入房间号后,通过内线对讲机呼叫居民,得到许可后才能进入。也就是说,这光滑溜平的金属小芥子【注4】乃是不眠不休地保护着居民们的门卫。   今天还没有必要进入公寓内部。我走近嵌在玄关内侧墙内的信箱群,确认了503信箱上的标识。   503 樽宫 一弘   樽宫由纪子父亲的名字,好像该念“kazuhiro”。   我满足地摸了摸门卫的金属脑袋,离开了沙漠碑文谷。   我把路线牢记在头脑里,返回目黑大街,打算回去时尝试坐公交车到中目黑站。   公交车站很快找到了。抬头查看下一趟车的到达时间时,我终于注意到了自己的错误。   円形的金属板上,醒目地标着“takaban(鹰番)”,而不是“takatugayi”。 鹰之夫妇展开修长的翅膀,在蓝天下悠然飞翔的幻影,从某处消失不见了。      【注1】一种现场直播的电视报道节目,时间约一小时到两小时,话题广泛,注重娱乐性。——以下若非特别说明,均属译者注   【注2】日本电信电话公司。 【注3】雏坛为日本女儿节时摆放人偶的阶梯式架子。 关于女儿节雏坛的介绍   日本女儿节缘起中国传统的上巳节,是中国文化在日本的延伸和发展。   3月3日是日本传统的女儿节。每逢此时,有女孩的人家都会摆出做工精湛、造型华美的宫装人偶来祝福女孩幸福平安,健康成长。     女儿节在日本有着悠久的历史,它在日语里的被称作“雏祭”。又因为旧历3月3日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因此又有“桃花节”的叫法。很多日本人认为,女儿节源自中国,在融合了日本本土文化之后才形成了今天的节日。   据日本史料记载,在8世纪的平安时代,京都(当时日本的中心)的上流宫廷贵族女子间已经盛行在人偶身上换穿衣服的游戏,后来又出现了向河水中投放人偶以求吉祥的习俗。到了江户时期,幕府正式将每年的3月3日定为女儿节,每到这一天,日本民间都会举行盛大的庆典,祈愿女孩们健康成长。   摆放人偶是女儿节的最大特征,这些身穿锦衣的宫装人偶以精美华丽和做工细腻著称。女儿节人偶的摆放非常讲究,在特制的雏坛上,一般为3层、5层和7层等奇数排列。一个标准的人偶雏坛的顶层为“天子与太后”,以下各层可根据需要配以三女官、负责奏乐的五雏童、侍从以及听差等。在摆放人偶的同时,还要辅以“桃花、灯笼、梳妆台、日用品”等装饰,一些地方的习惯中还会放上白酒和菱饼等食品。   在女儿节摆放的人偶很多是长辈赠送的,在过去,它甚至成为女性出嫁时重要的嫁妆。如今,外公外婆通常会事先准备好红包,让年轻夫妇们按照自己的意愿选购人偶。女儿节的人偶一般在3月3日之前数日开始摆放,结束后则要及时收藏起来留待来年再用。据说,一旦人偶摆放时间过长,将会影响女儿的婚嫁。   从女儿节的人偶规格往往可以判断出某个家庭的富庶程度和社会地位,同时它也是日本经济发展的真实反映。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经济高速发展时,人偶的摆放数量和奢华程度都达到顶峰。如果祖先是声名显赫的世家,家中摆放的人偶甚至有几百年的历史,可列为国家指定的特别文物。   【注4】小芥子为一种圆头圆身的小木偶人,日本东北地方特产。 2   为了了解樽宫由纪子的容貌体态,看来有必要在节假日之外再去一次沙漠碑文谷。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前往打工的地方。   眼下我打工的冰室川出版社位于神田小川町,上班不需要换乘交通工具就能到达。我之所以会持续工作两年以上,刷新了迄今为止的最长记录,理由之一就在于此。   乘丸之内线在淡路町下车,一出地面,由大路往小巷稍微进去一点,冰室川出版社所在的五层大楼立刻出现在眼前。话虽如此,其实并非出版社自己的物业,只是租了商住楼的三、四两层而已。出版社倒是出版社没错,但只是个有十来名正式社员的小公司。   搭上电梯,按下控制面板上如今已难得一见的圆形突出按钮,上到四楼。   出版社大致按楼层分为三楼营业部,四楼编辑部,但实际上不可能严格区分开来,到了后半个月最忙的时候,包括我在内三个打工者都被两个部门接近极限(说不定已经超越了极限)地恣意使唤。   在四楼拿到五十本以上的复印件后,下来三楼帮忙分类捆包和发送教材,再回到四楼,要么拿只红铅笔做类似校对的事,要么戴上轻薄的塑料手套把照片的底片整理到信封里面,要不就是奉冈岛部长之命,火速赶到某某大学的某某老师那里,拜领对方呕心沥血的大作。不过一般都会因为还没有完成,陷入没完没了等上几个小时的状态,中间某老师别说咖啡,连杯自来水都欠奉。   总而言之一句话,忙得不可开交。   打开镶着磨砂玻璃的门,十月上旬的编辑部还是从容不迫的感觉,离疯狂的月底还有十天以上,而且今天是周六,充满悠闲自在的气氛也是当然的吧。有人啜着焙茶,有人久违地整理桌子,有人对着电脑的屏保画面发呆,连一向严厉的冈岛部长,也在办公桌前以手支颐,眺望着窗外。   当然,也有闲不下来的人们。   “啊,来得正好。”   我刚走到办公桌前,佐佐塚的招呼声响了起来。他银边眼镜下的眼睛骨碌碌乱转,急躁地连声叫道:“寄个摩托车快递,摩托车快递。”【译注:此处原文为バイク便,一种使用摩托车为交通工具运送书籍、文件等小型物品的快递,可在数小时内紧急送达,东京、大阪等交通拥堵的大城市需求较多。】   这男人为什么总是不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呢。   “是从这里寄出去吗?”我反问佐佐塚。   “是啊是啊,服装设计师和田先生的住址你知道吧?”   “嗯,知道。”   我从办公桌上拿起住址簿的时候,佐佐凑到旁边,说着“是寄这个”,递过来三张磁盘。   我刚答应说明白了,收下磁盘,佐佐塚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用圆珠笔在笔记本上乱涂乱画。这么闲的话,快递这种事自己去叫不就好了。   这个三十六七岁的小个子好像抱有一种信念,认为不好好支使打工者就吃亏了。从当初一到编辑部工作开始,他动不动就吩咐许多琐碎的活计。就连今天这样的周六,需要处理的业务量明显减少的时候,也要找点工作,有时甚至硬捏造点工作出来吩咐我们去做。   “那家伙,搞不好是把我们当成奴隶呢。”同事山岸曾经在热水供应室里这样愤然断言。山岸已经三十出头,从某处制造厂辞职后,半年前被冰室川出版社录用打工。在小规模的欢迎会上,烧酒喝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山岸解释说从制造厂辞职是因为工作没有创造性。虽然如此,真正的原因却不得而知。这男人戴着高度的黑框眼镜,看上去神经质的自尊心很强,说不定是和上司发生了争执。   山岸本来预定一两个月就能成为正式社员,努力从事向往的富有创造性的工作,谁知过了半年多,还是在做倒茶和打扫的事情,只怕他想都没有想到过。对于要听命于年龄相若的佐佐塚,他显得无法忍耐。   我完全没有山岸那样的上进心,默默地照佐佐塚的吩咐,从桌上拿起电话,按下默记在心的摩托车快递公司的电话号码。   “您好,这里是速度之王。”电话那边传来很有朝气的年轻男子声音。公司名字怪怪的,但费用很便宜。我报上冰室川出版社的名称、电话以及寄送住址,听着华丽得鼓膜都要震痛的摇滚音乐等了片刻,对方答复说二十分钟左右会有人上门取件。   为防万一下雨,我把磁盘用塑料袋包起来,放进茶色信封,用胶带封好,从桌上抽出张摩托车快递的邮寄单,写上和田的住址和电话号码,贴到信封上。   准备就绪,把信封搁到桌上的瞬间,佐佐塚张开嘴似乎打算交代下一件工作,我假装没看见,站起身朝冈岛部长的办公桌走去。   冈岛部长仍旧以手支颐,眺望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我走近时,她依然望着窗外,嘟囔说:“这种郁闷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冈岛部长是位五十来岁的女性。短发里已有银丝,长脸素面朝天,总是穿着保守而优雅的套装。刚见面时,我对她的印象是因奉行女权主义而落得职业女性的下场,但既能一手打理编辑部,必定是个有才干的人物,这是我从工作中体会到的事实。在我贫乏的人生经验里,头脑如此敏锐的人物,除她之外就只能想到〈医师〉了。   “什么事?”冈岛部长转向我这边,和蔼可亲地问。   “下周二我想再休息一天……”   “下周二的话,十四号啊。”冈岛部长瞥了眼桌上的日历:“可以是可以啦。有什么事情吗?”   “嗯,有点事。”   “就算我问是什么事,你也不会告诉我吧。”   我默然不语。总不能说是去跟踪女高中生。   “好吧,现在还不是那么忙。”冈岛部长说着,又以玩笑般的口气添上一句:“不过,要是经常请假的话,可成不了正式社员啊。”   “我无意成为正式社员。”我答说。冈岛部长哼了一声,夸张地叹口气,两手撑在桌上,托住下巴,用像喜欢恶作剧的孩子一样的笑容抬头看着我。   “你啊,说话还是别这么唐突的好。谈话已经结束了吧?”   “对不起。”   “不必道歉。”   冈岛部长的视线再度转向了窗外。获得休假的许可后,我回到自己位子上。   佐佐塚马上走过来,说如果没有事情的话,就去整理仓库。我正想去仓库来着,这真是值得感谢的吩咐。   说是仓库,其实并非什么特别的建筑,只不过是对编辑部隔壁的房间这样叫法而已。与编辑部同样格局的仓库里,满满地安放着组合式钢制书架,各种各样的资料杂乱无章地扔在上面。   从书架的一侧望过去,冰室川出版社的历史犹如地层一般堆积着。   比如,查看过去出版物中使用过的原稿的保存场所的话,最底下是装着一捆捆手写原稿的塑料袋,往上垒积着装订成册的文字处理机打印出的文件,接着是装满软盘的纸箱。   之后,随着美妙的电子邮件的黄金时代到来,实物的原稿绝迹,地层本应就此空白下去,然而,由于目前尚不明确的原因,也会发生连接网络的大容量硬盘一夜之间像浮云那样消失这样意外的大惨剧,因此便降下神谕:着将通过邮件收到的原稿也全部打印出来保存。托这个的福,在装满软盘的纸箱上,往昔令人怀念的纸捆再度堆积如山。   我从钢制书架中间穿过,往仓库深处走去。那里设有崭新的文件柜。   冰室川出版社本来似乎是以教育相关的出版物为中心,初中高中的毕业相片簿啦,大学的入学指南啦,宣传手册啦,这些都是主力产品。然而随着学童人口的减少,业界也每况愈下,于是从几年前开始,开拓了新的业务。   我在文件柜前弯下腰。柜子按照地域,以姓名的五十音顺序整理排列。我拉开东京都目黑区的抽屉,立刻看到樽宫由纪子的记录。   那么,她最新的成绩如何呢?   英语 84分   数学 94分   物理·化学 79分   ………………   理科的分数比上次略有下降,但整体来说仍然保持着良好的成绩,尤其数学94分很了不起,是她迄今为止获得的最高分数。   我阅读了樽宫由纪子寄来的感想卡片,这是以圆珠笔写就的端正文字。   这次物理·化学的问题有点难,我在懂得的范围内作了解答。原本就不擅长理科,我想必须更加努力学习了。……   为什么明明数学很拿手,却不擅长理科呢。对我这样脑子笨拙的人来说,只觉得无论哪门课都差不多。   我越发对她产生了兴趣。   我把她的成绩记录放回文件柜。冰室川出版社从几年前开始,与一家企业共同合作,面向中学生开展批改式的通信教育。并非在全国泛泛地寻求会员,而是以首都圈中心的英才教育为目标。根据小册子上的宣传词,乃是“向优秀的孩子们提供充实的教育”。家里有孩子在读中学的父母,八成都深信儿女某方面很优秀,因此加入会员是完全自愿的。   宣传和推销由合作企业全力担当,冰室川出版社这边负责制作寄送给会员的教材,对寄回的卷子进行评分和批改。冰室川出版社涉足教育业界多年,与学校联系密切,不愁找不到出题、检查的初高中老师和兼职批改的研究生。   文件柜里收存着关东各地的会员入会申请用纸,以及迄今为止的成绩和感想卡片等资料。多亏了这些记录,我才能认识小西美菜和松原雅世。而且,还没见到的樽宫由纪子也是从这个文件柜里发现的。   我正随意整理着仓库,门开了,佐佐塚探身进来:“摩托车快递来了。”   他正眼也不看地说完,马上缩了回去。好像丝毫没有自己招呼快递员的心情。   我回到编辑部,把茶色信封递给手背上纹了刺青的快递员,付了运费。我很在意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境,偏偏选择刺上一只兔八哥,但还是打消了开口询问的想法。   周六是下午四点下班。我挎上挎包,说了声先走一步,在四点整离开了编辑部。   从地铁站出来,我稍微绕了点路,去路边一家药店。今天是周六,应该买点东西。   这几年日益增加的美式药店里,货架上不仅陈列着药品和医疗用品,还有洗涤剂、厨房用品、清凉饮用水、食品等。总之,就是个外带卖药的超市。   不过,我来这里购买的是医药品。   顺着陈列架看过来,考虑了一会,我决定买甲酚肥皂液。   不用说,是为了自杀。    3   伴随着胸口火烧火燎的痛楚,我从床上醒了过来。从胃的上方直到嘴唇附近,全在火辣辣地疼痛,感觉胃液在拼命往上涌。   我撑起右半身,抓住挂在床边的药店的购物袋,就这么躺在床上朝袋里吐着往上冲的黄色液体。嘴里的粘膜阵阵刺痛,疼痛一直蔓延到鼻子深处。   胃里的甲酚肥皂液已经全部吐完了,恶心的感觉依然没有平息。腹肌和肩膀上的肌肉都因为想吐而不停地抽搐着,但已经什么也吐不出来了,出来的只有眼泪和口水。   痉挛终于结束后,难受的胸口仍然残留着烧灼感。我勉强从床上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盥洗室走去。屋子里黑暗一片,只靠窗外射进来的路灯光来辨识。   打开盥洗室里的日光灯,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唇角变成了黄色,肿得叫人害怕,用手指一摸就隐隐作痛,压下去又会肿回原状。   脸颊也是肿肿的,不过这不是甲酚的缘故,我对这样的脸已经习以为常了。   洗了脸,漱了口,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圆桌上的玻璃杯里还剩下一半散发出刺激性气味的黄色粘稠液体。虽然不是非常难喝,但我没能一气喝光。虽然如此,我也不想再喝一次,连同塑料袋里的呕吐物一起丢进了抽水马桶。   头昏沉沉地麻木不已。我回到床前,仰面倒了下去。   我摸索着把床头柜上的闹钟拿到眼前。时间是凌晨两点。从晚上七点多喝下苯酚肥皂液到现在,已经昏迷了约七个小时。   尽管浑身不舒服,脚步也蹒跚不稳,我还是活着。   眼前隐约浮现出了天花板,但渐渐又模糊了起来。喝下苯酚肥皂液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明白了。又一次自杀未遂。   又不得不和〈医师〉面谈了。   医生坐在自己房间里的不锈钢办公桌前,一如往常地正在读书,看的多半是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作者写的有点难懂的书。   “哦呀,来啦。好像又自杀失败了啊。”说着,医师在读到的书页里夹上书签,放到一边,迅速转回带有转轮的圆椅。   医师年约六十岁左右,纯白的短发从正中分开,但没有梳理过的迹象,支棱在头顶。带着笔挺折痕的白衣想必是崭新的。   医师身材瘦削,戴着圆圆的黑眼镜,尖下巴上皱纹丛生,薄薄的嘴唇始终含着瞧不起人的冷笑。   我非常讨厌这个男人。   “来,说说看,你想干嘛?”   我想死的事,医师应该是最了解的。因为每次自杀失败后,我都会和他面谈。   “我又说错了。”医师伸了个懒腰,从正前方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想死的话,应该老早就已经死了,不是吗?”   可是,我觉得我是真的想死。死是发自内心的愿望,不是谎称要自杀,也不是玩自杀游戏,苯酚肥皂液也确实喝下了足以致死的量。   “但你还是没死。因此,你完全无法证明自己想死。不管嘴上说多么想死,多少次反复自杀未遂都没用,谁也不会相信你,我当然也是。”   确实,为慎重起见我在玻璃杯里注入了致死量以上的苯酚肥皂液,但却没能喝光,因为一喝下去嘴里就火辣辣地疼痛,太阳穴之间发麻,开始陷入昏迷状态。和自己的想法相反,身体不肯接受甲酚肥皂液。   然而,即使因此认为我潜意识里不想死,我恐怕也无可奈何。   “我才没打算说那种蠢话。你听好了,潜意识这种东西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事实。”医师突然开始教训我:“你现在还没有死,所以大家会觉得你并不想死。哪一天你顺利自杀成功了,大家就会觉得你是真的想死。就是这样,很简单吧?所以,要证明自己真的想死,只有自杀成功。”   如果从心底想死,就能成功自杀吗?   “不对、不对,完全弄反了。你脑筋真够差的。”医师朝我摆出一副无法可想的样子,真是个性格恶劣的家伙。   “听着,死了的人是想死的,反过来说,没死的人是不想死的。总之,那个人内心期望着什么,寻求着什么,全都无关紧要,确实的只有那个人已经死了这一事实。因此,衰老将死也好,患癌症垂危也好,遭遇交通事故也好,像你这样满怀渴望地企图自杀也好,只要是死了的人大家就会觉得他是真的想死。你瞧,要是登山运动员在山上遇难,或者F1选手因事故死亡的话,铁定有帮人搞装神弄鬼的精神分析,说什么潜意识中的死亡冲动吧。”   医师放声嘲笑。   我思索了一会儿,感觉好像又被医师的诡辩欺骗了。   衰老而死的老人是因为渴望着死亡?若是这样,只要不盼望死亡,人岂非可以随心所欲地长寿?   “没错。只要人不期望死亡,就可以二百年、三百年地活下去,或许一万年、一亿年都可以。”   医师干脆地回答。虽说是常有的事了,但我肯定又被戏弄了。绝对是这样。   “年事已高的人大限到来,是因为已经不想活下了,不自禁地想死了。如果不那么想,就能更加长寿。因此,结论如下:所有的死亡都是自杀。”医师咧嘴冷笑:“还真有鼓吹这种愚蠢学说的家伙呢,就是美国的荣格派心理学家。那荣格派怎么会有这么多笨蛋啊。”   够了。我已经无法再忍耐医师的胡说八道了。我结束了面谈,回到床上。   阳光从窗外射入,房间已经明亮起来。我扭过头,看了眼闹钟,已经接近周日的正午了。胸口烧灼般的疼痛减轻了很多,我正在趋于恢复。   站起来时,脚还在发软,今天一天都不可能正常走路了。   正因如此,我才决定在周六晚上自杀。   以前曾经在假日之外的晚上喝了液体洗涤剂。也是胸口烧灼般地痛楚,阵阵恶心。照医师的说明,好像是界面活性剂的作用。   我爬到洗手间里,对着抽水马桶呕吐,嘴和鼻子里都吹出气泡,变成肥皂泡在马桶周围飞来飞去,闪闪发光。我清楚记得,当时一边忍耐着呼吸困难,一边禁不住笑了起来。   那天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法正常走路。结果,陷入了给打工的地方打电话紧急请假的窘况。接电话的佐佐塚声音很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我完全不介意就那样死掉,但不仅活下来还给别人添麻烦很讨厌。   如果我这样说,医生大概又会嘲弄说你真有想死的心吗,真是个脑筋不好的家伙吧。   我依旧仰躺在床上,望着上面的天花板。医师总是嘲笑我的迟钝和焦躁,我也很清楚自己并不是头脑清晰的人,即使内心抗拒,也无法反驳。很明显,无论怎么反唇相讥,我也说不过他。   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我在冰室川出版社打工,照例奉佐佐塚之命,整理电脑里存有记录的函授教育会员名单。虽然我完全不懂电脑,但能按照说的操作。   我正心不在焉地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单,眼光在一个会员那里停了下来。她迄今为止的成绩履历可谓极为优秀,好几次所有课程的分数都接近满分。   我对头脑聪明的女孩子一直怀有憧憬。   当时我只记住了小西美菜这个很好听的名字。几天后在仓库工作时,我注意到仓库里面的文件柜里保管着会员的资料。我装作不经意地接近文件柜,阅读了小西美菜的资料。   她是住在琦玉县的高一学生。入会申请用纸里记录着名字、住址和电话号码,她的成绩履历和亲笔写的感想卡片也一起归档。用蓝色的水性笔书写的圆溜溜的文字惹人微笑。   我怀着越来越浓厚的兴趣,花了周日一天时间,去了小西美菜居住的小城。过了几天,她的容貌和声音我也渴望知道,我埋伏在她家附近,打电话过去然后假装打错。   小西美菜正是我想像中那样的少女。虽然绝算不上美人,但有着青春可爱的容颜,剪着短发,戴着银边眼镜,平时穿着稍显朴素的便服。虽说很聪明,却像是消极保守的性格,和朋友一起外出的时候也很低调,比起自己喋喋不休,看来更喜欢专心听对方说话。   约一个月左右,我寻找着机会观察小西美菜。不久,我无论如何都想接近她,不是远远地,而是近在身旁地看着她。   那一天,我带上挎包,决定朝琦玉县的小城作不知第几次的远行。   放在挎包里的,有从冰室川出版社擅自拿出来的轻薄塑料手套,和打好结的粗塑料绳。   以及,闪耀着银色光辉的剪刀。 4   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一是体育节,一般学校都在开运动会,平日运动不足的人大概也在考虑着健身跑。我却一整天都横在床上,舌头上残留着甲酚肥皂液的味道,食欲不振。   到了十四日星期二,身体总算恢复了。我吃过吐司和橙汁,在餐桌上打开东京二十三区的地图,盘算今天的行动计划。   樽宫由纪子是在私立叶樱学园高等学校读书的高二学生。在哪里等待能遇到放学回家的她呢?   我事先去过图书馆,查看了东京都公共设施一览图,确认了叶樱高中的地址,在地图页上尝试着用手指从高中描到沙漠碑文谷。   可供考虑的交通方式,是往返于东横线和目黑大街之间的公交车。樽宫由纪子很可能是从东横线的学艺大学站,或者教给我地名正确读法的鹰番公交车站下车,步行回到公寓。到底是哪种路线,此刻还无法判定。   我想还是在沙漠碑文谷等待最为妥当。只是,在入口埋伏的话,返回的女高中生是否真的是樽宫由纪子,无从得知。有可能是生活沙漠碑文谷的其他家庭的高中生女儿,也可能是和樽宫由纪子同在叶樱学园的学生。   首先有必要了解叶樱高中的制服。   看看手表,早上八点。现在出发的话,尽可赶得上高中的午休。   我离开了公寓。秋雨前线今天依然停滞不去,太阳没露脸。   和四天前一样,从丸之内线到日比谷线,继而搭乘东横线,过了学艺大学站,到达了叶樱高中所在的车站。从站前往南步行几分钟,登上一道缓坡,前方便是私立叶樱学园高等学校。   因为邻近安静的住宅街,宣传说是“最适合学童教育的环境”倒也不算骗人。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木栅栏边,一户人家半开的窗隙里,白色蕾丝的窗帘随风飘舞。邻居只因为听到关车门发出的声响就可能皱起眉头,可谓高雅人士生活的地方。   不过,如果来到地铁站前,快餐店、小酒吧和KTV包房便一应俱全,再加上乘坐东横线可以直达涩谷,即便学校紧邻的环境不错,也不太能起到进行健全的学童教育的作用。   在校舍与操场之间,宽广的红砖道由正门延伸到内门,路边白杨成列。镶嵌在纯白的校舍正中的大时钟,时针正指向上午十点过后。因为还在上课,红砖道上看不到学生的影子,某处的音乐室好像正在上古典音乐鉴赏课,隐约传来轻快的管弦乐曲。   我寻找着能打发午前时间的地方,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公园。   在长椅上坐下来,一边祈祷可别下雨,一边打量着年轻的妈妈陪幼儿玩耍的情景。年约五岁的幼儿登上木制的大型游乐设施,在粗绳编成的网上蹦蹦跳跳。母亲一面抚摩着自己的大肚子,一面抬头注视着儿子。   远方响起犹如教会钟声的铃声,宣告正午到来。我离开公园,回到叶樱高中。学生们正从红砖道上出来,男女都穿着同样浅绿色的西装外套。男生的西裤和女生的裙子也是同样颜色。操场上,男生们脱了外套,把衬衫搭在胳膊上,兴高采烈地踢着足球。   确认了叶樱高中的制服,我返回商品楼林立的坡道,走进车站前一家快餐店,打算吃点午饭。菜单是奶酪汉堡包和热咖啡。   快餐店的咖啡太浓,家庭饭馆的咖啡又太淡。这是餐饮业的第一法则。   我端着托盘上了二楼的座位。非节假日的白天,店里几乎没什么客人,只有一群主妇们在角落里起劲地闲聊,把孩子丢在一边。约上幼儿园年纪的孩子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大把抓起装在大大的纸包装盒里的炸薯片,贪婪地吃着。   餐饮业的第二法则就是:快餐店的炸薯片大抵都蔫巴巴的。   炸薯片本应外面酥脆,里面热乎,然而快餐店里的炸薯片几乎都是软绵绵的,一拿起来就会弯成不规则的问号模样。这是因为做好后就放在点着红外线灯的架子上的缘故。   然而,那孩子却显然觉得这蔫蔫的炸薯片很美味,吃得脸颊胀鼓鼓的。我想起人的味觉决定于幼儿期这个说法。这孩子长大成人后,说不定会认为蔫巴巴模样的炸薯片乃是生活常识。   我在快餐店稍事休息后,步向东横线的学艺大学站。学艺大学站前的商业街也是人流稀少。   这次我没有迷路,边走边找着到了沙漠碑文谷。玄关处依然是电子门卫在兢兢业业地把守,我从它旁边径直经过,走近里头的信箱群,一个一个信箱看过来。这里去往市中心交通便利,公寓又如此别致,樽宫家住在这里倒也不足为奇。   707 (有)HYPERPRISM   似乎是以激光打印机打印的信箱标签上,附有漫画风格的耀眼的星形logo,这是用3D软件制作的电脑图像吧。一定是美术印刷设计公司或编辑制作的事务所的手笔。   我凑近自动开关操纵盘,输入707,按下呼叫按钮。   “哪位?”从中央控制台的嵌入式扬声器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我把嘴凑到麦克风上,用尽量精神的声音回答:“有您的邮包。”   值得庆幸的是,年轻男子并未询问邮包来自哪里。他大概已经习惯于每天这样利用快递了。   “辛苦了。我现在开门。”   玄关响起低低的蜂鸣声,一接近自动门,玻璃门扇便向两边打开。我进入铺着与玄关相同瓷砖的前厅,乘电梯上五楼。   从电梯出来,是幽静的乳白色走廊,北边是朝外的大型玻璃窗,南边是一排黑褐色的门。   靠着名牌,我找到了503号室。门铃上方,全家的姓名一览无余。   503   樽宫一弘   敏惠 由纪子 健三郎   kazuhiro、tosie、yukiko、kenzaburou,我在嘴里念着这家人名字的读音,觉得宛如一节诗。樽宫家看来是个四口之家,樽宫由纪子还有个弟弟。   我在心中描绘这四口之家的画像。因为樽宫由纪子是16岁,父母大概在四十多岁。有限公司搬进这里可能是出于租借,但能家住在离市中心不太远,又这么漂亮的公寓里,足可看作是富有的证据。女儿在私立高中就读也证明这是中等以上的家庭,至少这家人自己肯定这样认为。   做父亲的大概是在市中心某处高楼里办公的大型企业的上班族,四十多岁的话,想必正是开始走向管理职位,担任课长代理或课长助理这种职务的时候。我头脑里浮现出穿着阿玛尼之类西服,戴着银边眼镜的男性形象。或许这是我在电视上的家庭剧里看到的演员的样子也说不定。   因为母亲和弟弟的相关数据全无,完全无从想像。母亲还可以硬把家庭剧里的某个母亲角色拿来凑数,弟弟就无法猜测了。说到底是因为不知道年龄。中学生?小学生?还是刚刚蹒跚学步的婴儿?家人的画像里,弟弟的部分就此空白下来。   樽宫由纪子的容貌没必要幻想,只消在这里等着,很快就能见到了。   我离开503号室的门,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电梯对面的走廊尽头处有楼梯。楼梯整洁干净,与和我的公寓大不相同,灯光也很明亮,阴影和黑暗全被放逐。   任谁都有栖身之所。有人住在小土屋里,有人住在igloo【注】里,有人生活在年久失修的钢筋公寓里,也有人生活在电子门卫守护的高级公寓里。这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楼梯的装修毫不考究。外壁直接裸露着混凝土,连涂漆都没有。大概这是紧急时避难用的,除非正在减肥中的人士,否则有那么豪华的电梯,很难想像居民会特意徒步到五楼。   这里应该无须担心被旁人看见。   我在楼梯平台的地板上坐下来,确认了手表的时间。下午两点。虽然不知道现在的高中什么时候放学,但恐怕最少也得等上三个小时。   我的预想看来稍微乐观了点。   下午六点多了,樽宫由纪子还没回家。每次听到电梯停下的声音,登上楼梯张望走廊,出来的却只有西装打扮的上班族和主妇模样的女性。浅绿色的西装外套一次也没看到。   已经快过晚上八点了。樽宫由纪子似乎不是个放学后直接回家的稳重高中生,还是说,她正在积极参加什么社团活动?   可能因为中午吃的是没什么营养的速食食品,我开始感到肚子饿了。正考虑着是不是该死心离开时,听到了电梯到达的声音。我登上楼梯,从墙壁的阴影处窥探走廊,出来的是一个穿着浅绿色西装外套的少女。   值得高兴的是,少女直垂到背后的头发闪着漆黑的光泽,身高约一百六十五公分。不仅身材苗条,制服的裙子那里露出的双腿也很纤细。   少女拿着个很大的布包,朝走廊走来。   第一印象,这是个美丽的女孩子。尖尖的下颚,浓黑的眉毛和双眼略微上扬,面貌和猫相似,但不是偷偷摸摸在墙上奔走的野猫,而是附带血统书的美国短毛猫。   虽说从远处看无法下断言,但她的耳朵、眉毛和鼻子都没有穿孔,大概并非在路上闲逛或者晚上游荡,而是参加社团活动练习才这么晚回来。   少女朝503号室的门走去,按下内线对讲机。虽然听不到相互说话的声音,但门很快打开,少女消失在室内。   她一定就是樽宫由纪子。 【注】爱斯基摩人居住的冰屋。    5   因为不能老是请假,之后三天,我都认真工作。   十月十七日星期五,下午三点过后我申请早退。冈田部长虽然说着“下周开始就不能这样了哦”,但还是同意了。   我也很清楚,差不多快要大忙特忙了。今天可能是这个月最后一次调查的机会。   一个小时后,我在叶樱高中附近的那个公园里消磨时间。天空久违地放晴,微风吹拂,令人心情舒畅。虽说是适合外出的晴天,上次见到的那对母子却没来,大型游乐设施寂寞地晃动着。   我估量着时间,往叶樱高中走去。高中生们已经从校舍门口涌了出来。我站在正门前的公交车站旁,注视着眼前这西装外套的洪流。   说叶樱高中是东京都有数的名校未免言过其实,但对东横线沿线的居民而言,确是好人家的子女就读的学校。换句话说,面向的是那些住不起单门独户的公馆,生活在三室一厅公寓里的家庭。这些家庭使用着抗菌商品,利用大型冷藏库的鲜度保持功能大量保存有机栽培野菜,周末全家在意大利饭馆聚餐,用动画录像带哄着上幼儿园的孩子。   这些意气风发走在红砖道上的学生们,青春年少,面容生气勃勃,他们一定渡过了相信灰姑娘和阿拉丁的幻想,通过《龙猫》【注1】培养自然保护精神的充实的童年时代吧。   约等了二十分钟,樽宫由纪子和一个貌似同学的娇小少女说着话,在红砖道上出现了。   和她同行的少女戴着银边眼镜,可能因为小时候父母没有阻止她吮吸手指,前牙轻微突出,有作牙齿矫正的必要。少女看起来活脱脱就像过去日本人的讽刺画。   樽宫由纪子和朋友出了正门,径直经过公交车站,开始步下缓坡。我保持着谨慎的距离,尾随在后。   虽然听不到谈话的声音,但能看到主要是娇小少女在说,樽宫由纪子微笑着默然倾听,背后的长发在秋风中摇曳,宛如黑色的羽翼随风飘舞。   两人在车站前分手。樽宫由纪子看来是乘东急东横线上学。   我加快脚步,丢下向朋友挥手告别的樽宫由纪子,抢先到达了车站。   我在售票机上买了到学艺大学站的车票,在自动检票口的出口处等候樽宫由纪子。我正站在那里装着浏览留言板,樽宫由纪子很快到来了。她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钱包,使用月票过了自动检票口,我紧随其后,踏上通往站台的台阶。   下午五点,东横线开始拥挤着回家的乘客。虽还不到摩肩接踵的程度,但站着的乘客很多,不可能在车里很方便地眺望。我决定和樽宫由纪子从同一扇门上车。   我背靠着门旁边的把手,装作若无其事地侧目观察。樽宫由纪子站在离我稍远的地方,抓着吊环,仰起脸怔怔地望着车顶。她是沉浸在什么思绪中,还是被车里悬挂的女性周刊的广告吸引了注意力?   越看越觉得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子。连我都认为堪称美人,想必一定很受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学生欢迎。   才貌兼备。我想起了这个古老的说法。因为她,衷心希望早晨满员的电车里别有心理变态者出没。   电车驶近学艺大学站时,樽宫由纪子探手拿出装在网架里的包。我在她前面下了车,在高架铁道下的商店附近等候,很快樽宫由纪子就出来了。   樽宫由纪子通过自动检票口,来到车站前方的小花坛前。她好像不准备马上回家,凝视着左手上纤细的手表,又仰起脸,与车站的数字钟加以比对。   她大概是在等待着谁。放学后的约会,令人羡慕之至。   不过,如果是叶樱高中的男朋友,没有必要特地在学艺大学站等待,可以从学校直接去涩谷或者其他地方。这样说来,莫非是在其他高中上学的男朋友?不,大学生啊,已经工作的人啊,甚至年长的男性啊,这些可能性也要充分加以考虑。   约定的时间看来是下午五点半。车站顶上悬挂的数字钟从32分跳到33分时,一个男子通过自动检票口,快步走来。他身穿像是名牌的西装,约四十岁左右年纪。   我时而斜眼偷看,倾听着两人的对话。   抱歉,迟到了。谢罪的表情。只迟了两分钟不是吗。微笑。这样啊。回以微笑。去哪呢?正在想。去吃点汉堡包什么的也不错啊。你请客?   樽宫由纪子和男子步向车站北边,想必是去快餐店。我尾随在后,心中暗想,虽说恋爱不介意年龄差距,但作为男朋友,感觉这男子的年纪差得太多了。我想起了援助交际这个令人不快的字眼,但随即打消。没有少女会在每天往返于家和学校的车站前等候卖春对象吧,而且只是请吃汉堡,不管怎么说也太便宜了。   我走进快餐店。樽宫由纪子和男子已经下了单,端着托盘正要上二楼的座位。我要了热咖啡,一手端着泡沫聚苯乙烯的杯子上楼。   二楼的座位拥挤不堪。我在靠窗的柜台席前坐下,一边对太浓的咖啡感到吃不消,一边开始了观察。   两人在里面的桌席相对坐下,男子带着温和的笑容说着什么。店里很吵,我听不清他说的话。   这时,明快的笑声轻轻响起。一直静静倾听的樽宫由纪子,显然很快乐地垂下眼睛,以手掩着嘴角。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出声来。男子大概也感到稀奇,一瞬间浮现出困惑般的奇妙表情,但随即回以静静的微笑。无论他是什么身份,看来都与樽宫由纪子关系颇为亲近。   两人约三十分钟后离开了快餐店。我已经跟踪了樽宫由纪子很长时间,继续追踪的话可能会有危险,因此从二楼的窗口目送着他们。两人亲密地并肩而行,步向目黑大街的方向。   看到那样令人心里温暖的情景,我想他可能是樽宫由纪子的父亲一弘。虽然和在沙漠碑文谷时幻想的模样多少有些差异,但看来是个温厚体贴的男子,无论何时都显得很年轻,也很注重时尚,很帅的父亲。   做父亲的在车站迎接放学的女儿,在快餐店吃顿饭。因为回家的时候母亲敏惠当然已经做好可口的晚餐在等待,所以现在只用点汉堡包和可乐的便饭。   这多半也是曾经看过的家庭剧里的一个场景。   虽然冈岛部长说下周开始会很忙,但疯狂的月末从第二天,十月十八日星期六就开始了。   为了平安度过这充满喧嚣和混乱的每一天,必须洁净身体,忘记私事,奉献出全部的智慧和勇气。否则,菅原道真公【注2】的御灵恐怕会带来光是想像就非常可怕的作祟。   最初的纠纷是委托某大学某教授撰写的资讯杂志的卷首随笔,原稿至今还没完成。不满于年轻编辑的进展,总大将冈岛部长亲自上阵,连日用催促电话进行攻击。从今天是几月几日如此这般确认了日历开始,询问进展情况、哭诉、隐约的恫吓,冈岛部长使出浑身解数进攻。假如再年轻十岁的话,恐怕连色诱也会用上。   终于某教授投降了,我这一介小卒为了拜领教授颇费心血的贵重原稿,造访了大学的研究室,啜饮着看似研究生的年轻女子送上的微温的绿茶,等了大约两个小时。为什么数学科的教授却不会使用电子邮件呢,我努力想解开这个谜。   接下来冈岛部长对懒惰的批改指导员的攻略(露骨的恫吓和胁迫)也很成功,作为战利品,批改好的试卷陆续送到了冰室川出版社。将与试卷一起寄送给会员的新的教材、月刊、资讯杂志的制作也在顺利进行。   各条战线上我军大获胜利,欢声大作的一刹那,后方的支援部队发生了异变。一部分已经做好版面设计的教材,印刷厂无法制版输出。   跟活生生的人打交道软硬兼施、得心应手的冈岛部长,对于DTP技术的造反也是束手无策。对待技术还是谨慎点好,这可是和动物对抗啊。   印刷厂的负责人长发漫不经心地束在脑后,留着只能给人以邋遢印象的胡子,向冈岛部长说明事态。两种字体混用的话会造成某种异常,字号如此这般,靠着我连发音也不会的片假名名字的高新技术机器总算有了办法。听他的口气,这就像盐放多了饭菜就会变咸一样,非常简单当然的道理。   “你懂他在说什么吗?”负责人离开后,冈岛部长问。我默然缩了缩肩膀。冈岛部长揉着太阳穴抱怨道:“以前一说起印刷厂的人,都是胖胖的中年欧巴桑,笑眯眯地过来,最近来的却是像在修行瑜伽的家伙,说的话也不知所云,看来需要配翻译了。”   冈岛部长流露出怀念古老的电脑排版时代的表情。约翰.顾登堡的印刷机普及的时代,靠手写抄本谋生的手艺人也会浮现出类似的表情吧。   除此之外,其他的小麻烦列举起来没个完。我在东京都内到处奔走,处理接二连三的琐事,一连几天在编辑部留到很晚,咕嘟咕嘟累积起了微薄的加班津贴。   就如字面所形容,我忙到连去死的时间都没有,两个周六过去了,还没有顺便去过药店。虽然预定的计划被打乱很讨厌,但不用和医师见面,值得庆幸。   还有一件高兴的事。编辑部也好营业部也好,每天忙着工作,办公用品消失掉一个两个,谁也不会发现。   我入手了一把崭新的剪刀。 【注1】《龙猫》是宫崎骏吉卜力工作室出品的著名动画电影,影片充满了童话色彩和温馨的亲情。 【注2】平安中期的著名政治家、学者,因遭谗流放而死,死后怨灵作祟,平安京接连爆发地震、落雷、旱災、豪雨、大火、疫病等重大异象灾难。后被祗奉为学问之神。 6   剪刀和以前的两把品种相同,从刀尖到把手是两片不锈钢板,正中以螺丝固定住。刀锋不是很锐利,用指腹一蹭,只有浅浅的印痕,不会出血。剪刀的尖端为了安全起见,打磨得很圆滑,即使戳一下指腹,也只会陷下去一点而已。   这是用来裁纸的剪刀,不是切开人的皮肤、插进肉里的凶器。   每天晚上一打工回来,我就抽空在磨刀棒上研磨剪刀的尖端。过了几天,剪刀的尖端变得如冰镐般尖锐锋利。这样应该足够了吧。虽说用指腹啊,上臂啊,可能的话用喉咙来试试看也不错,但必须避免把我的血液粘在剪刀上。   我拿出路边拣来的木箱,试着用剪刀去扎。即使不那么用力,也能轻易扎透木板,这样大概没问题了。钝的剪刀有多难用,我是从小西美菜身上领教过的。   剪刀的尖端磨好了,我取出从药店买来的软布,开始擦拭剪刀。无论是从编辑部偷拿出来的时候,还是磨刀的时候,我都用了手帕或塑料手套,尽可能地慎重对待。不过,什么地方会沾上指纹,我并不明白。   我两手套上编辑部里使用的薄塑料手套,把剪刀打开成十字形,从把手的内侧到螺丝帽,仔细地一一擦拭。皮脂和灰尘也连同指纹一起全被擦得干干净净,举起台灯一照,剪刀闪耀着银色的光辉。   我继续戴着手套,拉出差不多五卷份的粗塑料绳,用剪刀切断。剪刀和绳子一起用塑料袋包起来,放在挎包底部。新的塑料手套连同包装塞在剪刀和绳子的旁边,戴过的手套丢到垃圾箱里。   准备就绪。接下来就是等待机会。   十月将近尾声,到了该穿毛衣和大衣的季节时,冰室川出版社编辑部的战争迎来了落幕。剩下的是种种战后处理,也就是说,一些文件上的手续,和因为残酷的战争而荒废了的编辑部的整理。前者由冈岛部长负责,后者由我们三个打工者负责。   十一月一日星期六,疲惫的编辑部员工几乎都获得了假日,我们三个打工者则准时上班,用半天时间整理编辑部。   我们三个都不擅长打扫或整理,大个子大学生(高桥)从水桶里直接拿出湿透的抹布擦办公桌,摘了黑框眼镜的中年(山岸)到现在还不懂吸尘器的用法,胖子打工族(我)平时运动不足,捆扎资料累得腰都要断了。   一如每次那样,看不过去的冈岛部长一声令下,带着两个今天上班的编辑部员工前来帮忙。也像每次那样,冈岛部长的手法是最漂亮的。   “抹布要拧过了再用。喂,拧啊,再用力拧。所以说啊,这么滴着水可不成。”   “用心记住吸尘器的用法。扫除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哦。在家没干过?偶尔也给老婆帮帮手怎么样?”   “我说你啊,这么多杂志捆一起可不行,不可能拎得动吧。纸捆是这个世界上最沉重的东西。一半就好了。喂,重新捆一次。”   “喂,可燃垃圾和不可燃垃圾要好好分类,这是常识啊,常识。”   我对冈岛家的媳妇抱有深切的同情。虽说是否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还不知道。   编辑部终于恢复了秩序。我和另外两人分头把大型垃圾袋十袋份的垃圾丢到外面的收集所。垃圾大部分是纸屑,无纸化社会目前还不可能到来。   回到编辑部,准备回家时,我过去冈岛部长那边,告诉她下周开始希望获得三天左右的早退。   “可以。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了。”冈岛部长爽快地答应了。大概因为办公桌擦拭得很干净,桌上放置的物品也收拾得整整齐齐,她感到很满意吧。   “或许你不会透露,不过,是什么事呢?和恋人约会吗?”冈岛部长泛起微笑,向我问道。   我略一思索,答说:“是啊。”   可能这是个相当意外的回答,冈岛部长流露出吃惊的表情。我稍施一礼,离开了编辑部。   回公寓的路上,我顺便去了药店。顺着杀虫剂和害虫驱除剂的货架看过来,最后入手了一盒杀鼠剂。我很中意杀鼠剂的名称“kill moa”,杀气凛凛。   杀鼠剂盒子的前面,绘有两眼打上叉,头戴天使之轮的老鼠插画。这是可怜的鼠公像主耶稣般升天的图画。   回到房间,我把杀鼠剂倒到碟子里。红色的小块从盒子里咣咣地倾泻出来,堆在碟子上看时,除了似乎有毒的刺眼红色,看起来就像雏霰【注1】或者金平糖【注2】。我拿起一块放到嘴里一尝,没有雏霰那么坚硬,也毫无金平糖那般甘甜。这种无味无臭的东西,老鼠会很爱吃吗?还是说,只是我尝不出滋味而已,对老鼠而言,却是极上的稀罕美味?      我就着玄米茶服下一盒分量的杀鼠剂,然后拿着预备呕吐之用的塑料袋来到床前,仰卧着静待杀鼠剂效力发作。   然而,三十分钟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没有恶心,也没有痛苦,只在左胸附近有重压般的感觉。   “你真笨。吃了杀鼠剂胸口怎么会有压迫感?那是你的错觉,类似安慰剂的效果。”医师一脸愕然地说。他像挥舞讲鞭似地挥着手里的圆珠笔,开始了讲解:“听好了。用石见银山出产的砒石制造杀鼠剂已经是远古的事了,现在的杀鼠剂并不含有砒素之类的危险成分。盒子背面的成分表你仔细看了没有?主要成分是warfarin哦,warfarin。一种抗凝血剂。也就是说,是阻止血液凝固的药物。现今的老鼠不是死于砒素中毒,而是死于眼底出血。”   可是,能杀死老鼠的药物不可能对人类无害,而且我服了整整一盒。   “如果大量摄取,就算人类也可能会死。这是理所当然的。任何药物都有致死量。不,不止药物,连食品也有致死量。盐是一茶碗,酱油是一升,哪怕纯自来水,喝个五升也会死掉。不过,依我个人看法,与其喝将近十公升水,还不如把水灌进水桶里,把脸伸进去死掉舒服得多。”   医师唇角上扬,笑了起来。   “虽说不知道warfarin的致死量是多少,不过,一盒怕是办不到。若是一盒就能致人于死地的剧毒,就不可能从药店轻松买到了。”   我好像又被医师驳倒了。无论怎样念念不忘想死,却总是死不成,只落得被医师嘲笑。或许当自杀愿望消失,我重获生存希望时,死亡才会初次来临。   “你是个浪漫主义者哪。”医师皱起眉头,露出明显的嫌恶表情。“到底要我重复几次,你才会听懂我说的话?不管你是想死还是想活,这和你实际的生死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死亡都会降临,这就是<现实>。即使你觉得有些事情顺你的意,或是不顺你的意,那也都是你自己的幻想。”   可是,我从心底期望着死亡,现在也正打算自杀。这也并非现实吗?   “看到你的行动,我想起了一个笑话。知道吗?想要自杀而服了安眠药,但为慎重起见,事先打开房门。”医师漏出窃笑:“我说啊,自杀未遂者被人厌恶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企图凭借自杀未遂来支配别人。典型的例子是叫喊着分手的话就去死,用剃刀割手腕给人看的家伙。我尝试了自杀这种一般人做不到的行为,所以别人必须听我的。想把如此荒谬的逻辑强加于人。”   医师在椅子上挺直后背,稍顿片刻以营造效果。   “还有一个理由是,自杀未遂者误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存在。我不但尝试了自杀这种一般人做不到的行为,而且可能由于上天巧妙的安排,从痛苦和死亡之中平安生还了。有某种声音告诉我要活下去,所以我是特别的存在。因此他们仅仅表情装得很阴郁,实际上怀着洋洋自得的心情,愉快地讲述着自杀未遂的体验。这只能说是脑筋不好。那种事情即使存在天意,也和他或她的想法无关,不过是统计性的偶然罢了。因为偶然幸存下来,就把偶然误解成了必然。就好象碰见熊时的应对办法似的。”   自杀未遂者和熊有什么关系,我猜不出来。   “喏,山里碰到熊的话要装死,不是经常这么说么?很久以前就如此流传,据说实际装死活下来的人也很多。那是当然的。因为倘若装死失败,不就被熊吃掉了嘛。我在熊面前装死了,可是不管用。——没有人能作出这样的证言。只有成功事例的报告是当然的。自杀的场合也同样,自杀成功的人不会说我并非特别的存在,因为已经死掉了啊。”   说到这里,医表情显得很愉快。“又想起一个笑话了。你要是听过的话,中间叫停。是这样的——”   某个日本观光客在洛矶山脉游玩的时候,碰见一只凶恶的灰熊。观光客刹那间想起了日本自古以来对付熊的办法,决定装死。他就势仰躺在地面上,两手交叠在胸前,闭上双眼,屏住呼吸。   于是灰熊说:“Is it Zen?”【注3】      医师扬声大笑,但我丝毫不懂到底哪里有趣了。   我不想再听无聊的美国笑话,正准备结束面谈时,医师露出少见的严肃神色问道:“最近你像是又在磨剪刀了,找到新的少女了吗?”   “是。”我简洁地回答。   医师移开视线,嘟哝着:“喀嚓、喀嚓、喀嚓,剪刀男来了,第三名牺牲者出现了。鲜血流淌,痛苦满溢,人们恐怖,震怒,害怕,或是觉得有趣……”   “你想说停手吗?”   “不,我没想那么说。”医师迅速恢复了平时的嘲弄口气:“你照你喜欢的去做就好。照你想做的那样去做就好。只是,你恐怕完全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呢。” 【注1】女儿节祭祀时用的小丸状甜点。   【注2】将冰糖在水中溶化后煮干后,加入小麦粉制成的甜点,五颜六色,状如星星。 【注3】此句意为:这是禅吗?    7   翌日早晨在床上醒来时,我也没感觉到任何痛苦或不快。很久没在周日迎来这样舒适的早晨了,往常大都因为前一天自杀未遂而起不了床。   不过,杀鼠剂的效力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表现出来。   上完洗手间起身时,我瞧了眼抽水马桶,不禁大吃一惊:马桶被染得通红。一瞬间我惊慌地想是不是出血了,但实际上不是出血,是给杀鼠剂上色的红色色素经过代谢,变成尿被排泄出来。   除此之外,身体状况与平时无异,十分舒畅。这一来就能利用今天和明天,也就是周日和文化节两天时间,调查樽宫由纪子假日的行动了。   上午十点,我往肩上挎上挎包,在学艺大学站下车。   如果樽宫由纪子假日出游,无论是经由涩谷去往市中心,还是远足到横滨,应该都要利用东横线。   我进了家紧邻车站的咖啡馆,在窗边的座位坐下来,决定盯着检票口。这家咖啡馆有个古怪的店名“奥弗兰多”,店里可以喝到还算不错的咖啡。   可能是厌烦了只叫一杯咖啡泡店的客人,看上去五十来岁的店主走过来,堆出满脸笑容,建议无论如何请尝试一下敝店自制、引以为傲的鲜肉派。   我对这种邀请手段抵抗不能,立即同意了。不久送上来的鲜肉派,加入了充分的番茄酱,不愧是店主唯一亲自推荐的美味。   大口吃掉最后一块鲜肉派的时候,我看到从检票口出来了一个眼熟的少女,就是和樽宫由纪子一起放学的女孩子。看来我估计得不差。   离席买单时,我赞美了番茄酱。店主很高兴地说那可是秘传的调味汁,听口气要由得他说下去,连制法和秘诀都要详细传授的样子,我赶紧逃走了。   在咖啡馆旁边的书店里装作浏览杂志等候时,樽宫由纪子步伐安闲地朝车站走来了。   她今天的主题像是“爱丽丝漫游仙境”,水手服领的淡蓝色衬衫,外披开襟短外套,穿着百褶裙,用爱丽丝发带束起头发。挥手迎接她的朋友也穿着蓬松的翻领马海毛毛衣打扮了一番,但一和樽宫由纪子并肩而立,就只令人觉得像扮演向导角色的白兔。   两人伫立闲谈的当儿,我去了车站,在售票机上匆忙买了去往涩谷的车票,先行通过检票口,登上通向站台的台阶。在学艺大学站,因为站台两侧有上行和下行的电车出发和到达,少女们无论去哪个方向都有对应的电车。   在站台上等候时,爱丽丝和白兔边聊边过来了。我对她们在说些什么很有兴趣,但必须避免接近。   少女们乘上了去往涩谷的电车。因为车厢里不那么拥挤,我从另外的门上车,远远注视着两人。尽管有座位空在那里,两人却站在车门附近,聊得很热络。樽宫由纪子朋友的话占压倒性多数。   电车到达了终点涩谷站,滑行进如梳齿般排列的站台之一。车门打开,乘客们拥向站台里面的检票口。我裹在人群里,不时伸长了脖子窥伺前方,追逐着两人的背影。   两人下了八公狗铜像旁边的台阶,穿过十字路口的人行横道,进入假日涩谷人流如织的街道。我保持着不至于迷失程度的距离,继续观察。   这是少女们非常普通的假日出游。   首先是洋服的观察与研究。隔着橱窗眺望店里的洋服,评价说这件不错,那件很棒。   “亚矢子穿这件不错哦。”   透过空气传来这样的声音。我注目看时,樽宫由纪子指着的那名为亚矢子的少女,穿着过于保守的连衣裙,让我禁不住心生同情。她要是选择稍微可爱一点的衣服就好了,这身打扮和樽宫由纪子站在一起,不止是不起眼,连一旁马海毛的毛衣也显得相当合适了。   由于洋服靠零用钱买不起,少女们决定向父母缠磨要求。接下来是在杂货店购物。店里是十来岁少女的乐园,我与这桃源乡无缘,完全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当下待在店外等候。   少女们会把个性的铅笔啊,印有可爱花样的手帕啊,满满装着玻璃球的广口玻璃瓶当作梦想,用一千元纸币找的零钱就能获得幸福。但再过五年,她们就只会梦想蒂芙尼和爱马仕了吧。甚至和她们同样年纪的少女中,不用信用卡就买不到幸福的女孩子也必定不在少数。   等了约一个小时,两人拎着茶色的纸袋从杂货店里出来了。   之后,两人在她们评价很好吃的摊子上排队买了司康饼,边走边吃。在书店浏览绘本和艺人写真,在唱片店试听J-ROCK和J-POP的CD。回到涩谷站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我对少女们可爱的世界感到厌烦,似乎快要发低烧了。我闯进了不属于自己的领域,少女们看起来简直像外星人那么奇妙。   因为实在疲劳不堪,我没有继续追踪下去,从涩谷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第二天文化节,我又呆在学艺大学站旁边的奥弗兰多里。这次要了最初的咖啡和鲜肉派,在临窗的座位坐下。我不知道樽宫由纪子会不会连续两天外出,但就算白跑一趟,毕竟也吃到了美味的鲜肉派。   将近正午时,我看到了樽宫由纪子从商业街的大街上走来。如果说她昨天的主题是维多利亚朝的少女,今天的主题大概就是哈克贝里.芬历险记。她身穿针织开衫加牛仔裤这样便于活动的服装,脚登轻便运动鞋,头发也束到脑后。   樽宫由纪子服装之丰富令我颇为艳羡。为了尽量降低被记住的可能性,每次调查我都更换衣服,但毕竟拥有的洋服绝对数量很少,安排起来煞费苦心。如果调查这样延续下去,不久就会几乎没有衣服可穿,不得不把黑色西服套装扒拉出来了。   今天樽宫由纪子是独自外出。她在东横线的自由之丘站下车,径直走过车站周边热闹的街道,步向住宅区的方向。   我正暗想她到底要去哪里,已经到了住宅区正中的电影院。这似乎不是上映好莱坞电影的封切馆,而是单家上映比较受大众喜爱电影的迷你剧场。莫非樽宫由纪子是电影迷?【注】   【译注:日本的电影院主要分为新作全国规模同时上映的“封切館”,独立上映各类新作的“ミニシアター”,以老电影为主的“名画座”等。】   樽宫由纪子登上通往入口的台阶,进入了装饰有红褐色砖筑外墙的建筑里面。我对电影毫不关心,作为调查的一环,我决定确认一下台阶下张贴的海报即可。   上映中的电影名为“地铁中的扎奇”。我当然既没看过,也没听说,读了说明书才知道,这是部制作于我出生之前的法国电影,为纪念原作者百年诞辰重新上映。我拍了海报上附带的照片,那圆圆的眼镜下隐藏着锐利的眼神、略微发福的外国人就是原作者吗?也有可能是导演或主演演员。   不管怎么想我都觉得,这部电影若是医师来看自然另当别论,对我来说肯定是无缘的晦涩之作。就算进去看了,只怕也会打起呼噜,被其他观众怒目而视,结果落荒而逃。   但电影院附近别无能消磨时间的场所,即使等在自由之丘站前,假日车站人流汹涌,也不见得能找到樽宫由纪子。   我干脆地认了输,决定就此回家。   十一月四日星期二,时隔两天后,我去冰室川出版社上班。   话虽如此,除了佐佐塚吩咐的琐事以外,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十多天的骚乱结束后,编辑部里悄无声息。说到工作,资讯杂志的约稿和采访,无论哪个都和打工者无关。   下午三点多,我挎上挎包,向冈岛部长说了一声,准备早退。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有快乐的约会真好啊。”   我回过头,只见佐佐塚移开视线,浮出嘲讽的笑容。这家伙真够讨厌的。他上周日没来编辑部,想必是从冈岛部长还是谁那里听来的消息。因为我答说早退的理由是约会而感到有趣,不吐不快——一定是这样没错。   虽然并不怎么生气,但被别人嘲弄,还是不大高兴。在编辑部的员工里,我大概是被认为不可能有约会的人吧。不过别人这么想也是情有可原,而且因为是事实,我也无意否认。   我是个有体重障碍的人,换言之,就是胖。我不愿提及体重,因为最近没称过也不知道体重的数字,也不想费神去思索。   肥胖的原因绝对是因为吃得太多。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外出,总是不知不觉就吃得很丰富(比如鲜肉派),而且虽然猛说快餐食品的坏话,我还是非常喜欢吃。   迄今为止,我主要在每周六尝试了各种各样的自杀手段,但唯一不能实行,而且今后也不打算实行的就是饿死。无论吃点什么东西死掉都可以,但什么都不能吃而死,对我来说恐怕不可能。   我在下午四点前到达了学艺大学站。但自我克制着没在奥弗兰多里等待。并非恼怒于佐佐塚的讽刺而决心减肥,而是因为担心一连三天光顾,店主会记住我的样貌。   我走进车站附近的书店,窥视着车站。樽宫由纪子是在下午五点左右到车站,还是像最初埋伏时那样迟到八点多,我完全没底。可能的话我想花上几天功夫,准确把握她回家的时间。   周二看来是个早早回家的日子。下午五点多,穿着西装外套的樽宫由纪子从检票口出来了。今天她没有等待父亲,直接步向商业街,想必樽宫一弘因为加班要晚归吧。   我追踪在樽宫由纪子后面。   与我这样的外来者不同,本地居民的樽宫由纪子对这附近的道路了然于心。她没有穿过商业街,而是在途中一拐弯,上了去沙漠碑文谷的近路。我保持着十公尺左右的距离,从容地尾随着。   一到十一月,太阳早早就落山了。蜿蜒穿行于住宅或公寓之间的狭窄小巷里,薄薄的夜色和寂静笼罩了下来。路灯亮起,少女淡淡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这时分路上还有行人的身影,但若夜色更深,多半就行人绝迹,只有诸如野猫之类的目击者了。   我悄悄地紧握住挎包。隔着布料,藏在包底的剪刀的感触传到了手心。   当然,今天大概还用不上剪刀。但假以时日,机会一定会到来。明天,一周后,或者一个月后。基于迄今为止的两次经验,我对这一点很有把握。   樽宫由纪子的背影快要融入薄薄的夜色中了。但我并未加快脚步,依然悠然前行,顺便眺望着周围的风景。   高高的水泥围墙墙阴有块空地。   公寓一楼的停车场灯光昏暗,里面的粗柱背后一片漆黑。   还有一个小小的公园,公园里的攀登架和跷跷板已化为模糊的暗影,伫立在夜色中。   不久,熟识的沙漠碑文谷前的小巷出现了,前方的樽宫由纪子正在通过玄关的自动门。我对知道了她回家的路线感到很满足,径直经过沙漠碑文谷,踏上归途。   之后我也寻找时间,继续观察着樽宫由纪子。   有时我从叶樱高中尾随她回家,想像她因为社团活动之类晚放学的夜晚,这坡道周边看来是什么样子。   也有时我从学艺大学站先回到沙漠碑文谷,从公园深处的树林里凝视着大街,她走过以后,我也依然逗留在那里,享受着夜色笼罩下的公园。   虽然总是携带着挎包,但我没有从塑料袋里拿出过剪刀。   不能采取任何行动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但我丝毫也不着急。时间我有的是。而且,只是观察樽宫由纪子的行动,获得各种各样的情报,就十分快乐了。   周六到了,但我没去药店。和在编辑部忙碌工作时同样,有事要做时,必须预先调整好身体状态。   然后,十一月十一日到来了。 8   十一月十一日,星期二。   我被冻醒了。裹在被子里,扭头向窗外看时,眼前展开一片深蓝色的天空。闹钟的指针指向早晨五点半。   如果再睡个回笼觉的话,只怕没法准时起床,于是我打消对床的贪恋,直接穿着睡衣起来了。   房间里越来越冷了。一开窗,冰冻般的强风灌了进来,吹动了窗帘。窗外树木凋零。我立刻关上窗,隔着玻璃眺望着无人的街道上,宛如巨大的节肢动物蹲坐的高架铁道,心里考虑着要不要从壁橱里拿出冬装。   我在睡衣外披上对襟毛衣,做了早饭。我把切成八片的面包放进电烤箱,往铜制的热水壶里装满水,坐到煤气灶上,再从冰箱里拿出黄油和鸡蛋。炒鸡蛋做好时,烤箱铃响,热水壶嘴也冒出盛大的蒸气。   吐司,咖啡,拌了番茄汁的炒蛋,昨天晚饭剩下的凉了的煮菜。对于独自生活的人来说,这种程度就可以说是豪华的早饭了。   我往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上涂满黄油,狼吞虎咽起来。所谓吐司,指的是将切成薄片的面包精心烤到焦黄色的食物,我对用切成四片的面包烤出的东西几乎感到憎恶。   打开电视,我来回看着各台的早间新闻节目。昨天似乎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各个节目都把寒流到来当作头号新闻播报。详情我不太清楚,好像是太平洋高气压终于形成,寒气涌向日本列岛,真正的冬天到来了。戴着眼镜的气象预报员解说长期预报时称,今天的冬天与往年相比,气温会低相当多。   五十来岁、体格健壮的节目主持人少见地厉声谴责总务省的光纤贪污事件时,上班时间到了。我对新闻有点恋恋不舍,但还是关掉了电视。贪污事件本身我兴趣缺缺,但看到平日以温厚知名的主持人满脸通红发怒的模样,觉得很有趣。   冰室川出版社进入了忧郁状态的最后阶段。如果没来临时工作,几乎一件可做的事情都没有。但如果不能忍耐无所事事和无聊,在这时就把能量用完,不久到来的狂躁时期就撑不过去了。这一点编辑部全体员工人人皆知,因此都尽量磨磨蹭蹭地打发着时间,显得很忙碌的只有想为成为正式社员积累资本的山岸,和生性一刻也闲不住的佐佐塚。   我默默地做着佐佐塚吩咐的杂事,上午就这样度过了。冈岛部长以手支颐,仰望着窗外万里无云的蓝天。部长办公桌后面的墙上,挂着看来很温暖的藏青色大衣。   这真是个无所事事的日子。才下午两点多,佐佐塚能想到的杂事已经全部说完了。他抱着胳膊在那沉思,我则坐在椅子上啜着焙茶【注】。   【译注:日本茶的一种。将茶叶以高温焙煎而成,口感清淡,有独特香气。】   山岸好像很想设法抒发自己的热情,但因为没有要紧的工作,只能在编辑部里转来转去。至于大学生高桥,正用着编辑部的电脑打算做完课题报告。   “兼职的人今天可以回去了哦。”看到这种情形,冈岛部长笑着说。   因为下午三点前就下了班,我又步向了学艺大学站。   为了确认店主是否记住了我的样貌——这只是借口,实际是为了尝试傍晚的菜单,我走进奥弗兰多的门面。   镌有店名的木制招牌上,悬挂的铃铛轻快地鸣响,店主看到我,微微一笑。糟糕的预兆。必须放弃来这家能吃到美味的店,实在遗憾。   “敝店是从下午五点换成晚饭的菜单,不过,没关系啦。”店主满面笑容地递给我做工粗糙的淡墨色菜单。只不过光顾了两次而已,还真是亲切啊。想必是我称赞了他的鲜肉派,他相当高兴吧。   我辨认着菜单上独特的手写文字,点了罗宋汤、蒜香烤面包和饭后的咖啡。罗宋汤以咖啡馆而言,味道算是上等了,蒜香烤面包也很可口。充分的黄油加上充分的蒜,并将蒜蓉和蒜末一同涂在斜切好的长条面包上,细细烤制而成。这种称不上料理的简单食物,味道完全取决于花了多少时间精力预先准备。   悠闲地吃完饭,已经接近下午五点。我一边啜着拌了很多砂糖和乳脂的咖啡,一边留意着窗下的检票口。   下午六点多了,樽宫由纪子还没有出现。   我感到这样长时间待下去,进一步给店主留下印象就糟了,当下起身离座。尽管店主询问味道怎样,我也闭口不称赞蒜香烤面包。   在检票口前徘徊了三十分钟,依然不见樽宫由纪子放学回来。我想起了最初见到她的那个夜晚,或许今天也是社团活动的练习日。这个时候还没回来的话,很可能和那天晚上一样,晚上八点多才回家。   我靠在高架铁道粗大的钢筋混凝土支柱上,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晚上八点过后,樽宫由纪子从车站去往沙漠碑文谷经过的住宅区的路上,行人大概已经绝迹。如果从车站开始追踪,会被注意到吗?还是说夜色会掩藏尾随者的身影?概率恐怕是一半一半。既然是一半一半,就应该放弃这个打算。我是十分小心的。   我决定先回沙漠碑文谷等待。今天幸运地能够早退,我感到等候期望的机会说不定来临了。不过,急躁是大忌。今晚可能是个机会,但并不是最后的机会。而且,那个瞬间并非由我刻意制造出来,而是冷不防地突然迎面到来。   夜幕降临,商业街大街两旁鳞次栉比的各色店铺依然灯火通明,但一走上NTT目黑支局旁边那条狭窄的柏油路,一切又重归黑暗。电话亭的四方顶在黑暗中闪耀,拉面摊上的红灯笼随风晃动。风很冷,我合上了外套的前襟。   走到目黑大街时,街上再次溢满人造灯光,光线大半来自车道上行驶车辆的车头灯。步向人行道的时候,也与好几个人擦身而过。但由目黑大街拐进辅道后,正如我所料,几乎没有行人。我靠着路灯和住家窗灯的光亮,在昏暗的小巷里向沙漠碑文谷前行。   视觉有一半都被遮蔽时,其他的感觉就变得敏锐。炖好的咖喱的味道,烧焦的鱼的味道,放置在路上的空瓶子里洋溢的过甜的腐败气味。新闻主持人没有表情的说话声,婴儿的哭声,女性明朗的笑声。我的感觉器官超时间地工作着,连自己脚上轻便运动鞋的橡胶底吸着柏油的声音都仿佛听得到。   摸索着到了沙漠碑文谷,我决定在垃圾收集所的铁丝网小屋后等待。坐在那里的话,身影想必会被环抱着公寓、枝叶茂密的灌木丛隐藏起来。   我在冰冷的红砖围墙前坐下来,看了眼手表。带有背景光的液晶上显示是晚上六点五十,还有一个小时。为了抵御寒冷,我用双臂抱着身体。   月亮从小巷彼方一座棱角分明的大厦上方升起,不久,凸形的月亮越过大厦楼顶的供水箱,向柏油路上洒下青白色的磷光。风益发寒冷。   晚上八点了,樽宫由纪子还没有回来。   我从红砖围墙处站起身,仰望着沙漠碑文谷。这栋公寓宛如挺立在夜色中的百眼巨人,几乎所有的窗口都点起了灯。   我一边在心里描绘公寓内部的情形,一边寻找503号室的窗口。从503号室的阳台上漏出灯光,看来这家人并没有一起出去旅行。   又等了一个小时,樽宫由纪子仍然没有出现。   这么晚还没回来,家人难道不担心吗?我想像着容貌不详的母亲敏惠到处打电话的样子,期待在学艺大学站前的快餐店里见过的父亲一弘从公寓门口匆忙驱车出来。   然而,没有人外出。   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我决意放弃。或许樽宫由纪子因为什么理由,在我到达学艺大学前就回家了。再迟迟等下去,会影响到明天的打工。   我来回挥动双臂,让发冷的身体暖和起来,打算回学艺大学车站。   为慎重起见,我从挎包里取出橡胶手套,打开包装,戴到双手上。我觉得在去车站的途中,昏暗的小巷里,说不定会和回家的樽宫由纪子擦肩而过,那就是极好的机会了。   我沿着樽宫由纪子回家的道路慢慢地走着。路上没有行人,小巷两边住家的窗户大半已经暗下来了。触目所见,唯有斜挂在夜空的凸形的月亮而已。月亮从小巷彼方一座棱角分明的大厦上方升起,不久,凸形的月亮越过大厦楼顶的供水箱,向柏油路上洒下青白色的磷光。风益发寒冷。   走过了带地下停车场的公寓,年深日久、灯光闪烁的路灯,有少了半只耳朵的野猫出没的围墙,我来到了公园前面。   为什么会在公园前停下脚步,我自己也不明白。   从公园的入口向里张望,看起来和以前夜间来访时毫无变化,黑暗中,攀登架和跷跷板像本来面目不为人知的野兽似的蹲伏着。   不对。有什么事物和以前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就半隐在草坪深处、树林之中。   为了弄清那是什么,我进入公园,朝深处迈进。我横穿过夜晚看来漆黑如墨的草坪,步向草木繁茂的树林。   自林阴到草坪之间,有两只脚伸了出来。那是双苗条纤细的脚。   那双脚和裙子我似曾相识,那猫一般的美貌也是。   樽宫由纪子仰躺在树林里,死了。   樽宫由纪子的脖子上深深勒着塑料绳,双眼睁开,脸颊淤血。这是我所熟知的,被绞杀者的表情。浅绿色的西装外套纹丝不乱,双手和双脚也只是被随意放置,从脖子以下,看来仿佛正在熟睡。   还有一样我非常眼熟的东西。   剪刀。   剪刀男的象征,电视和杂志上耸人听闻地报道过的那剪刀。   樽宫由纪子的脖子上插着一把银色的剪刀,在远处路灯的映照下闪着微弱的光芒。我对剪刀要刺在哪里十分清楚,在紧挨着喉咙坚硬部位的旁边,柔软的、能够深深刺入的部分。   只能认为樽宫由纪子是被剪刀男杀害了。连我自己都这么想,肯定错不了。   我的思绪乱成一团。我没有杀樽宫由纪子,樽宫由纪子却被剪刀男杀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从挎包里取出剪刀,撕破塑料袋,举到眼前。比较的结果,感觉和插在樽宫由纪子喉咙上的剪刀完全是同一种类,无懈可击。   樽宫由纪子成了剪刀男的第三名牺牲者。   但这个剪刀男却不是我。有人用和剪刀男酷似的手法杀害了樽宫由纪子。也就是说,我被人抢了先手。   感觉中仿佛经过了非常漫长的时间,但实际上最多只有五分钟左右。我回过神来,觉得必须离开这里。如果实际是我杀了樽宫由纪子也罢了,明明没有杀人却被逮捕,那可太没道理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转过身打算匆匆逃走时,我看到有人从公园入口向这里走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传来一个含有少许不安的微弱声音。我被迫即刻作出决定:是逃走,还是留下来。   我没杀樽宫由纪子,因此,毫无必须逃走的理由。——这是结论。   “有人死了!”我大声叫道。“麻烦叫警察!”   人影像是吃了一惊地站住了,折回公园入口。趁这个时候我背过身,迅速从挎包里抓出剪刀。警察想必不会调查遗体发现者持有的物品,但我带着这东西走路终究太过危险。   我把自己的剪刀抛到了树林里。   就在这时,我在樽宫由纪子尸体的脚边,发现了小小的闪亮的东西——。 第一章   被视为剪刀男第三名牺牲者的女性尸体,是在平成十五年十一月十一日晚上九点四十分左右发现的,地点是东京都目黑区鹰番四丁目的西公园。   目黑西署刑事课的矶部龙彦和下川宗夫抵达现场前,完全没想到剪刀男的名字。两人出去调查前天发生的便利店抢劫案件,收到无线联络时,只知道两点:西公园发现了十几岁少女的尸体,可能是杀人案件。   “讨厌的案件啊。”车在目黑大街疾驶时,后座的下川喃喃地说。“我可不喜欢杀害小孩子这种事情。”   “高中生已经不是小孩子啦。”矶部在驾驶座上答道。   “是小孩子,对我来说。”下川大声强调。“个子说不定是很高了,但还是像蹒跚学步的婴儿一样。”   下川是个身高一百六十公分的小个子,有一个在读中学二年级的独生子,个头早就超过他了。   从目黑大街进入辅道,抵达现场时,公园入口处已经拉起了标有禁止入内的黄色塑料带,制服警官挡在几个看客前面。公园的草坪上设置了几盏照明灯,那些身着深蓝色制服的鉴识人员闲得无聊地站在那里。   草坪的更深处,为了遮断看客的视线,现场用蓝色的塑料苫布围了起来。照明灯强烈的光线照在蓝色苫布上,看上去活像街上来的马戏团帐篷。在公园入口附近吵吵嚷嚷着要往里进的看客,就好像买不到票的小孩子。   草坪上都是些熟面孔,虽说看不到上井田警部的影子,但矶部他们一会合,刑事课的人员就似乎全齐了。   公园附近一纵列停着警车和鉴识课的小面包车,矶部和下川把车停在最后,下到柏油路上。刚一开车门,冰冷的强风灌了进来,矶部打了个寒战。   “真够冷的。”下川边说边急忙合拢大衣前襟。这已经是颇为含蓄的表现了,由于来自大陆的寒气进入日本列岛,气温下降到和严冬差不多。睡衣上只披着外套的看客冻得牙齿直打战。   矶部和下川向制服警官简单敬了个礼,进入公园里面。入口附近藤架下的小憩处,松元顺三郎稍扬了下右手招呼二人,手上握着笔记本。看样子他旁边站着的男性是遗体发现者,他正在询问证言。   进藤诚斗也在小憩处,他正竭尽全力地安慰坐在长椅旁边的女性,连矶部他们也没注意到。   年轻的女性由年轻的进藤招呼,看来很乖僻的男性由老练的松元招呼,对此矶部很佩服。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大概出自上井田警部的安排吧。进藤性格忠厚温和(说得不好听就是软弱),用来招呼似乎因看到尸体情绪不佳,垂着头脸色苍白的女性再合适不过。   至于松元呢,不论对手怎样,他都有本事问出必要的情报。但即使神通广大如他,今晚看起来也像是有点棘手。穿着羽绒外套的那男人,回答问题的过程中也一眼都不看松元,一动不动地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凝视着蓝色的塑料苫布。   他是个皮肤白皙、身体肥胖的青年。脸颊胖得发圆,羽绒外套和牛仔裤也都撑得鼓鼓的。但肥胖的人常见的在意周围眼光的自卑感,从他身上却感觉不到。   难道他不在乎自己的肥胖吗?矶部直觉地感到不是。他是对别人漠不关心。他的眼睛就是那样的一双眼睛,没有梳理的迹象、蓬乱而日渐稀疏的头发也说明了这一点。   他的年龄看来和矶部差不多,但并不确定。该说是总觉得年龄不详吗,他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十分淡薄,很难记住长相,一移开视线,立刻忘得一干二净。他是模拟画像时最伤脑筋的类型,即便目击者也只答得出“皮肤白,很胖”的人物。   回过神时,下川已经远远走在草坪前头了。矶部慌忙追了上去。   塑料苫布的旁边,村木晴彦呼出冻得发白的气息。村木自来卷的头发,手脚细长,穿着看起来很暖和的厚实大衣,简直像访问南极越冬队进行慰问的汉城歌手。   “哟。”下川扬起一只手招呼。   “哟,长先生。”村木两手照样插在口袋里回答。   下川露出明显的嫌恶表情。他不中意这个绰号有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下川并不是出于爱好才停留在巡查部长这个职位上。他不是一直热爱现场搜查,也不是一心一意地只想当刑警,只不过升职考试不合格而已。矶部也曾目睹过下川埋头阅读考试题目的情景,他绝对不是不关心升职的类型。   第二个理由更单纯了。早在下川中学生的时候,一部有名的刑侦电视剧里,有个同样姓下川的演员饰演绰号“长先生”的刑警。不像矶部那样是看DVD套装,下川是在少年时代实时收看的,因此似乎无法忍耐自己与那个五十上下的刑警被同样看待。每次被叫做“长先生”,他的表情就像嘴里嚼碎了苦虫一样,仿佛要大声强调我还年轻呢。   “怎么这么晚才来。大冷天里搭塑料苫布,真是够呛。”村木完全无视下川的表情,接着说道。   “辛苦了。我们也没偷懒,在干活呢,那个便利店抢劫的案子。”   “那还真幸运。我可是在家悠闲听唱片的时候给叫出来的,还没切换到工作模式的说。”   村木是刑事课里有名的古典音乐迷、音响发烧友。传言他把警察决不能说是高薪的工资大部分都花在了音响上。   矶部也曾有一次听过村木滔滔不绝地说明真空管放大器的卓绝之处,口气的热情洋溢与平常玩世不恭的村木判若两人,令矶部很是吃惊。在这个连芯片都快要过时的时代,所谓真空管……矶部暗自惊讶地聆听着,要是如今的那些孩子,只怕会一脸认真地反问:“真空管是什么东西?”   “你听的是什么音乐?”矶部忽然来了兴趣,问村木道。   “肖斯塔科维奇的钢琴三重奏曲第二章。”村木用若无其事的表情回答。   作曲者的名字倒是听说过,曲名就一无所知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曲子也无从猜测。   “别再问下去了,绝对会变得没完没了的。”下川说着,走近蓝色的塑料苫布。村木窃笑着张开双手制止。   “不行哦。没获得本厅许可之前,不能入内。考试问题集里没这么写么,长先生?”   没有警视厅的指示之前,即使是辖区警署的刑事课刑警,也不能任意在现场勘查,以保护现场为绝对优先。但是鉴识人员都已经到达了,还没有开始代行检视,却是破例。   “本厅的指示还没来吗?”下川感觉不可思议地环视着附近。“说起来,搜查一课那帮人也还没见影子。”   “那是有原因的。”村木意味深长地笑:“本厅也不能不慎重行事,正在催促搜查一课课长尽快进行实地检查呢。”   矶部心想,这么说来,上井田警部也正在停在公园附近的警车里与本厅无线联络吧。   “稍微看一眼行吗?”下川低声下气地问。   “那没问题。”村木大模大样地回答:“不过,我当然觉得还是不看的好。”   村木把塑料苫布往上拉起来,下川和矶部专心观察的时候,村木用手上的手电筒照着遗体。   好像是为围住草坪而种植的灌木丛下,仰卧着一名看来年仅十来岁的少女。带点灰色的浅绿色西装外套有眼熟的感觉,但矶部想不起来是哪所高中的校服。   手电筒的光圈在少女的上半身移动。矶部发觉少女的脖子上缠有粗绳状的东西,紧靠它的下方,有一样东西在手电筒的光线下闪闪发光。   是剪刀。矶部屏住了呼吸。剪刀插在遗体的脖子上。   银色的剪刀宛如金属色的新品种植物突出在少女的喉咙上。那是寄生在少女身上,致她于死地的有毒之花。迄今为止已有两人丧生,她是第三位。   下川脸上泛起红晕,转向矶部:“你怎么看?”   “感觉辖区出了棘手的案件。”矶部照实回答。   “没干劲的小朋友。”下川皱起眉头:“就不觉得能遇到这样重大的案件很幸运啊。”   就像下川不喜欢别人叫他“长先生”,矶部也不喜欢下川叫他“小朋友”。我已经二十七岁了,矶部心想,再怎么说也不是小朋友了。下川对高中生的看法也是这样,有种把比自己年纪小的人都当作小孩子看待的倾向。这不正是与他本人的自我认识相反,证明他正由中年向五十来岁迈进的证据么。   “这种重大案件,本厅那帮人一定会大规模杀到。”村木一边把塑料苫布恢复原状,一边冷静地指出警察机构的事实。“指挥搜查是本厅的工作,开动脑筋也是本厅的工作,我们能做的照例就是打杂的活儿而已。”   “marusai也会出动吗?”下川脱口而出。   所谓marusai,是对三年前警视厅科学搜查研究所里新设的犯罪心理分析官职位的内部通称。sai是psychoanalysis(精神分析)或psychometrics(心理测定法)的省略。这是警视厅为了应对二十世纪末以来急剧增加的无动机杀人和快乐杀人案件采取的重要举措。   被任命为犯罪心理分析官的人清一色都是三十来岁,警部以上,而且必须在FBI进修过一年以上,即使在特考组【注】中,也属于精英中的精英。   【译注:日本警察分为国家公务员(国家公务员Ⅰ类、Ⅱ类、Ⅲ类考试合格者)和地方公务员(全国都道府县警察考试合格者)。特考组指通过国家公务员Ⅰ类考试,并获得警政署录用的高层官僚。初任即为警部补,经过三个月的研修与九个月的实习之后便晋升警部,再经过约两年三个月的研修与警政署勤务的磨练,三十岁前即可晋升警视。全日本的警察总数约为二十六万人,其中特考组不到六百人。非特考组则指通过全国都道府县警察考试者,初任为巡查(警官最低的一级),晋升警视通常在五十岁左右。二者的任职起点、升迁速度、最高职位差别极大。 】   一听到特考组或者精英的事,下川就流露出怨念的感情。他还真是个很好懂的人啊,矶部想。   矶部对这位简单纯朴的前辈刑警怀有深厚的好感。多半村木也同样如此。下川是受到刑事课全体人员喜爱的。   “你要跟他照面的时候可得当心点,长先生。”村木微笑着提醒。“面对面地叫什么‘marusai’的话,会被大声训斥啦。”   就在下川信口挑战伟大的特考组时,目黑西署的刑事课长,上井田嘉晓警部横穿过草坪,快步走来。   “本厅发出代行检视的指示了。”上井田警部在塑料苫布前告诉部下。“据此,现在开始现场的实地勘查。”   上井田警部有着气派的秃头和髭须,看起來简直像脑袋上下倒转了过来。他以性格温厚著称,无论对谁说话都彬彬有礼。虽然也有人把这一点看成是他处世的策略,但即使只对着矶部一人,他也使用礼貌语,想必本来就是个公平的人。面对本厅的人也好,面对年龄差距犹如父子的年轻部下也好,态度完全如一,这可不是容易办到的事。   但注重礼数这件事也有好有坏,上井田警部时常会有像校长训话般的语调,让人感到吃不消。每次听警部说话,最后永远是“那么诸位,请保重身体,度过一个愉快的暑假”这种感觉。   以上井田警部为首,刑警和鉴识人员进入了被塑料苫布围起来的区域。   矶部在等问完遗体发现者证言的松元和进藤过来。   “看样子总算能进行检查啦。”松元露出发黄的前牙,笑了起来。他是刑事课唯一一个吸烟人士。   “是啊。”矶部替松元把苫布往上拉起来,一边问道:“遗体发现者那边怎么样了?”   “当然是问了联系方式后让他们回去了。”松元不解似地望着矶部:“因为已经快十一点了啊。女性是由制服警官开车送回去的。”   “男的呢?”   “虽然说了开车送他,但被拒绝了。”松元皱起眉头:“你很在意那个男人吗?确实是个奇怪的家伙啊,御宅族【注】一个。”   【译注:指热衷于动画、漫画及电脑游戏等次文化的人。】   矶部心里不禁发笑。现今已经很少人用御宅族这个废词了,而且那个青年也不是御宅族。他不是那种会热衷、执着、依存于某种事物的类型,他关心的对象大概只有他自己。   “你在意他我也理解。”松元接着说。“如果他发现尸体是在被害人被杀不久,说不定我也会怀疑他。但被害人远在发现时刻之前就已经被杀了。”   “法医还没有鉴定呢。”   “即使不拜托法医,那种程度的事情也能看出来的。那个男人和案件没什么关系。”松元拍拍矶部的肩膀,弯腰钻进塑料苫布里。   “那种程度的事情……吗。”近藤紧随其后,小声嘀咕道。“我也看了遗体,那种程度的事情一点也没看出来。前辈你呢?”   “我刚来这里,还没看过遗体。”矶部撒了个谎。“喂,为什么我得给你拿着苫布啊?你来拿!”   由近藤拿着苫布一边,矶部进了里面。苫布内支着照明灯,像电视剧拍摄的外景地一样灯火通明。强烈的光线中,蹲在遗体旁边的上井田警部和下川的身影鲜明地浮现出来。   “干了很残忍的事,你看这。”矶部走近时,下川头也不抬地如是说,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指着遗体的脖子。   遗体紧靠下颚的下方勒着粗塑料绳,内陷的皮肤已变成紫色。绳索下方,剪刀直刺到支点的螺丝帽附近。这可能是死后刺入的,因为这么深的刺伤,出血却很少,树丛下的草上只滴了几滴血。与迄今为止的两位被害者相同,一定是心脏停跳后刺入的。   “剪刀男干的勾当,错不了。”下川喃喃地说。   “正式说法是广域连续杀人犯第十二号。”矶部苍白着脸更正。已经当了四年警察,他仍然没办法习惯尸体。老实说,也不想去习惯。“所谓剪刀男是媒体给起的通称。”   “答得很好,该给你盖个花丸章【注】。”下川注视着矶部的脸色,愉快地笑:“论知识出类拔萃,现场勘查却是不及格啊,小朋友。跟我正好相反。趁还没吐出来弄脏现场,出去吧。”   【译注:老师在孩子出色完成的试卷和作品上盖的形如花瓣的圆章。】   “没事。”矶部心头火起,逞强地盯着遗体的脸。“很漂亮的女孩子呢。真是残忍。”   少女再不会眨动的眼睛凝视着空中。尽管表情因痛苦而扭曲,依然能清楚看出生前的美貌。   上井田警部伸出手,从西装外套内的口袋里掏出学生手册。    “樽宫由纪子,私立叶樱学园高等学校二年级。”上井田警部一边念,一边将学生手册上的照片与遗体的面容进行比对:“住所是……离这近得很啊,沙漠碑文谷五零三号室。”   “放学路上遭到袭击的吧。”下川说。   “很可能是这样。因为她还穿着校服。”上井田警部记下住所和电话号码,把学生手册收进塑料袋,递给旁边的鉴识人员。   “请下川君调查被害者持有的物品。矶部和其他各位一起,寻找周边的遗留物品。我出去一下。”说着,上井田警部站起身来,掸掉裤子膝盖处的脏污,出了塑料苫布。   “课长,您去哪呢?”与警部擦身而过时,进藤不可思议地问。   “是去做最不愉快的工作。”下川边调查遗体的衣物边回答。“联系被害者的家人。”   想像着取得联络后的情形,矶部的心情就沉痛起来。电话筒边无法置信的叫喊,遗体安置所里双亲放声大哭的身影。可能的话,真不想碰到这种光景。   矶部与进藤一起走到重点调查遗体后方树林的村木和松元身旁,告诉两人上井田警部吩咐他们前来帮忙。   “那么,矶部在遗体的右手边,进藤在左手边调查草坪和树林。”村木作出指示:“听好了,鉴识那些人连一点尘土渣儿都不会放过,所以,不要过分在意细枝末节,把握现场的整体性印象更重要。另外,如果发现什么引起兴趣的东西,绝对不要碰触,保持原状,呼叫我或松元。明白了?”   矶部决定先从树林开始调查。他并没有期待树干上残留着剪刀男的手印,或者掉下附有指纹的谜样物品啦,记有暗号的纸片之类。即使没有如下川和松元那样累积的经验,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警察的常识。   所谓犯罪搜查,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和百分之一的灵感。而且,矶部负责的工作与灵感无关,大都是以徒劳无功告终的努力。   然而,即便是年轻且逐渐看清这一事实的可悲刑警,有时也会有天启降临。   用手拨开茂密的灌木枝叶时,矶部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有一把剪刀穿过树枝,插在地面上。在矶部看来,这把剪刀与刚才见过的凶器剪刀完全是同一种类,就仿佛开放在被害者喉咙里的邪恶之花的种子飞到这里萌芽了一般。   这一定是剪刀男的遗留物。矶部抬起头,大声呼叫村木。 9   难以忍受呼吸的困难,我在脸旁抓着,手指抠进垃圾袋里,捅破了塑料,冰冷的空气从破洞里透进来,我的喉咙呼噜作响,激烈地吸入空气。   呼吸恢复了正常,快得难以置信的心跳也平稳下来,我解开绑在脖子上的毛巾,从头上撕下垃圾袋。   呼出的气息凝成水滴,粘附在袋子内部。脸和头发上也黏着温热粘滑的水滴,感觉很不舒服。接下来准备去洗个澡。   我把撕下来的垃圾袋丢到地上,仰望着天花板。所谓人可以蒙上塑料袋窒息而死,这种说法不可信。蒙上后难道不觉得痛苦吗?还是说,如果耐得住这种痛苦,就能获得死亡?   “蒙上塑料袋窒息而死的人,是同时服用了安眠药的。”医师干脆地说。“那样便能在睡眠中窒息。还有,根据最近的研究,二氧化碳似乎也有致人昏睡的效果。据说也有吸入火山性二氧化碳而死,和用车运输干冰途中昏倒的事例。也就是说,狄克逊?卡尔著名的长篇推理小说,即使现在看来科学性方面也是很正确的。但是以呼气里含有的二氧化碳的比例,除非能忍耐相当程度的呼吸困难,才会产生困意。”   虽然有点在意狄克逊?卡尔是谁,我还是无视了医师的话,继续凝视着天花板。我没心思奉陪医师的饶舌,在思索樽宫由纪子的事情。   发现樽宫由纪子的尸体已经两天了。那天晚上被留到将近十一点,接受刑警询问证言。我述说的几乎都是实情:走在路上时,看到公园里有奇怪的东西,走近一看,是女性的尸体。没说出来的只有我认识樽宫由纪子,还有丢弃的剪刀。   第二天,我坚持着去打工。我尽量一如往常地集中精力工作,交代下来的工作我自认为都像平常那样处理了,但没过多久,佐佐塚就停止了吩咐,带着担心的神色窥探着我。冈岛部长也过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总觉得你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什么。”   “要是有什么担心的事的话,今天也可以早点回去哦。现在还没那么忙。”   我坦率接受了冈岛部长的好意,午后就回家了。   于是,等待我的就是来自报纸、杂志、电视台的要求采访的电话。   他们到底是从哪打探到我是遗体发现者的?是某个警察泄漏了吗?由于这是剪刀男睽违了八个月的行凶,媒体兴奋得要命,电话一个接一个杀到。   我对采访要求一概谢绝。说是某家周刊记者的男人在电话里恳求说,当然不会登出接受采访者的名字。自称wide show节目导演的人傲慢地说,脸可以打上马赛克,声音也能改变,这样没问题了吧。你作为发现者,有接受我们采访的义务——用这种自大的口气展开说教的,是某个骄傲地报出姓名的大报社记者。   我完全不认为我有回答他们采访的义务,活像来侵略地球的火星人一样,用古怪的声音在电视上演出我也敬谢不敏。对直接提出采访要求的人,我回答说如果那样做,我会以侵犯隐私为由提出控诉。   因为电话响个没完没了,我终于把电话线从墙上拔了下来。   “哎呀,最多忍耐上两三天罢了。”医生一副悠闲的语气。他一定在想,反正是别人的事。   “那些家伙对遗体发现者应该没有太大兴趣,他们抱有压倒性关心的是被害者和剪刀男。只因为现在情报还不充分,才一窝蜂涌到你这里来而已。”   房间里总算清静了。我坐下来,打开电视。各台全部停止通常的节目安排,播送特别报道节目。液晶屏幕上映出我熟悉的鹰番四丁目街道和公园,手握话筒的记者和通讯员为了不被直升飞机的飞行声盖住声音,大声滔滔不绝地说着。   “私立叶樱学园高中二年级学生的樽宫由纪子在这所公园里……”   “脖子被剪刀插入……”   “发现樽宫由纪子的遗体是在昨晚的……”   “由纪子十六岁,在东京都内的私立叶樱学园高中上学……”   “警方尚未发表正式声明,但据说几乎可以断定是剪刀男行凶……”   不管怎么用手上的遥控器切换频道,记者和通讯员背后都是类似的情景,反复说的都是类似的言语,一点儿新鲜的信息也没有。   电视只传递了一个事实:剪刀男出现了。   特别报道节目里,还有一个题为迄今为止的案件经纬,播放过去两起案件的汇总录像。明明昨晚那么晚案件才发生,本事真大。难不成是职员连夜编辑出来的吗?还是期待着新的被害者出现,事先准备好的?   “是原封不动用的过去的报道录像吧。”医师评论道。“前两起案件不是媒体的兴趣重点,你的看法有点儿太玩世不恭了。”   我厌烦地关了电视,早早上了床。   翌日早晨送来的十一月十三日的早报上,第一面就跳动着大得难以置信的铅字标题。   《东京都目黑区女高中生被杀》   副标题如下——   《绞杀后,剪刀刺喉》《与连续少女杀害案件也有关联》   到底是报纸,不写臆测性报道,似乎也不使用“剪刀男”这个称呼。   去打工时,编辑部里也始终谈论着剪刀男的话题。剪刀男好像又出现了。这次是目黑区。讨厌的案件啊。警察都在干嘛呢。从上一次少女被杀到现在,不是过去快半年了吗。因为最近有很多脑子不正常的家伙。   年轻的编辑部员工口气轻松,家里有与被害者年龄相若子女的编辑部员工则唾弃似地述说自己关于剪刀男的见解。到此为止,一切都和前两起案件发生时的情形相同。   然而,之前案件发生的时候,我全当耳边风,这次却非常焦急,几乎快要叫出来:不对,虽然我是剪刀男,但这个剪刀男不是我。   我的脸色似乎比前一天好了不少,佐佐塚交给我一些杂事。不管什么样的工作,只要手上在忙,心情便得到排遣。   但我还是不能从忧郁中自拔。死的诱惑比平时更强烈地向我招手。   我打破禁忌,才周四就去了药店,买了大型塑料袋。回家后,把塑料袋蒙到头上,脖子用毛巾绑住。   “然后,还是自杀未遂。”医师说。我想早点结束面谈,医师却不允许,这种情况很是少见。   “我也非常有兴趣啊,这个案件。”医师冷笑着,用圆珠笔的笔帽尖搔着头。“你好像不在意嘛,究竟是谁杀了樽宫由纪子。”   当然在意了。到底是谁抢在我之前杀了樽宫由纪子呢?而且还与剪刀男的手法那么酷似。   这个疑问这两天一直在我头脑里盘旋。但我把疑问压了下去,这个问题由警察来考虑比较好。   “你真笨。警察一定会认为是剪刀男作的案不是吗?”医师浅浅一笑。“罪行全部推到你身上,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不妨打个赌,除非你起来行动,否则事态就会演变成那样。”   行动?他莫非是说,我得做点什么?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把真正的凶手找出来,终结坏孩子的游戏。”   “开玩笑的吧!”我禁不住大声说。寻找杀害樽宫由纪子的真凶?那种事情我不可能做得到,只能当成是医师的恶作剧。   “我没想开玩笑。”医师老老实实地说。但那冷笑的口气背叛了他。“你知道这次的案件不是真正的剪刀男干的。知道这个事实的这世上只有两人,你就是其中之一。你不寻找谁来寻找?”   “只有两人?还有一个是谁?”   “真正的凶手啊。”医师架起腿来,拿圆珠笔尖指着我:“听好了。你实际上知道真凶,我也知道,只是还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这就是你要调查出来的事情。”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首先,我建议你在樽宫由纪子的葬礼上露个面,那样一来,你也许就明白我话里的含义了。”医师靠上椅背,视线上扬:“而且,你不是握有有力的线索吗?公园里捡到的东西。”   的确如此。结束和医师的面谈后,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灯,走近圆桌。   发现樽宫由纪子尸体那晚,从公园的草坪上拾到的东西就在桌上。   把剪刀抛向树林时,在尸体脚边发现的小小的闪光物。   那是个金属制的气体打火机。   虽然不吸烟的我不是很懂行,但那个打火机工艺厚重,感觉是个相当昂贵的东西。   打火机银色的外壳上,刻有K这个缩写字母。 第二章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五,在目黑西署召开了目黑区女高中生被害案件的第一次搜查会议。时为案件发生的第四天,参加会议的是警视厅搜查一课和目黑西署刑事课的刑警,预定在报告基础搜查结果之后,宣布今后的搜查方针。   “搜查一课课长和地方检察厅的检察官好像也来了。”   贴着走廊的墙壁似地往会议室走时,下川说。目黑西署的走廊上很多人来来往往,大半都是陌生面孔。从警视厅临时调来了比刑事课人员多几倍的搜查员。   “marusai也会来吗?”   听到矶部不假思索地这么答说,下川慌忙张望了一下周围,用眼睛瞪着矶部。“不要叫marusai什么的,是犯罪心理分析官阁下。”   你自己不也这么叫过吗,矶部心想。大概是这种不满的心情形于颜色,下川微微一笑:“听着,我对上司无论何时都会表示敬意,特别是他本人也许就近在眼前的时候。”   “叫marusai也没什么啊,我不介意。”从两人背后传来一个明朗的声音。如同字面所形容,下川不折不扣地跳了起来,惊慌地回过头。   矶部转身看时,只见一个男子笑吟吟地站在那里。这就是犯罪心理分析官阁下吗?矶部微感吃惊,与他的想象完全不同。   男子没有戴无框眼镜,没有投出看透连续杀人犯内心黑暗的锐利眼光,没有紧抿着嘴唇,没有喜怒不形于色的面无表情,也没有穿白衣。   站在矶部眼前的男子,比起警视厅的精英,看起来更像是在学生里人气绝顶的大学讲师。   男子留着中分头,但因为褪了色,没有使用护发用品的感觉。圆脸上泛着温和的笑容,让人很难想象他不笑的样子。   他身穿高领毛衣,短外套,斜纹休闲裤,脚登耐克的轻便运动鞋,不用说,没有打领带。与凑合穿着署里配发西装的矶部大不相同。   “我是科学搜查研究所的堀之内靖治,请多指教。”男子报上姓名,伸出右手。这是美国式的寒暄。   矶部握住他的手:“刑事课的矶部,也请多多指教。”   堀之内也向下川伸出右手,但下川连一根手指也没想去碰,挺直后背:“我是目黑西署刑事课的下川宗夫巡查部长。”   他毕竟是没有敬礼。虽然如他自己所说,含有敬意地寒暄了,但语气显得拘泥形式。   “我从今天起调到目黑西署。”堀之内交替看着两人:“暂时还有点彷徨,但我会尽量不打扰到诸位,请多关照。”   堀之内微微低头致意后,留下两人,先行步向会议室。   “哼,着急啦。”下川抬头看着矶部的脸:“你不要轻率地握什么手啊。”   “可是,他都从对面伸出手了。”矶部反驳道。“不握才是失礼吧?”   “你和署长握手能说请多关照吗?那位犯罪心理分析官可是警视正【注】哦,比署长更高的等级。”   【译注:日本警察职位由下而上为巡查→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警视总监。警视正是相当于一个大的警察署署长的阶层。】   这倒是。矶部承认下川说得没错。一遇到特考组,总是把等级忘得一干二净。看来还不到四十岁的堀之内比白发肥胖的署长更显要,这一点矶部虽然头脑能理解,却没有真实感。   “算了,对方好像也没生气。”   “他看样子是个很爽朗的人。”   “那种事初次见面哪能知道?人家可是特考组来着。”下川坚持自己的偏见。   矶部和下川登上台阶,走进二楼的会议室。   能容纳五十人左右的会议室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刑警们在排成四行的折叠式桌椅上落座后,打开分发的资料,等待会议开始。   “喂,这里!”已经来了的村木挥手招呼矶部和下川。“我们的座位在这。”   排列的桌子后排,靠近出口的一个角落里,刑事课每人占据了一个座位。村木靠在钢管折叠椅上,松元啜着番茶,进藤热心地浏览着资料。矶部和下川也坐了下来。   “喂,你瞧。”村木用下巴指指前方台上。“高层表情严肃地聚到一起,这种情景可是难得一见。”   矶部朝村木所说的难得景象看去,会议室里设置的大型液晶屏前方,五个男人坐在两张并在一起的折叠式桌子前,的确除了一个人之外,无不沉默不语,眉头紧锁。表情最沮丧的,是坐在左边,身穿蓝色制服的目黑西署署长。   “但愿署长的胃衰弱可别恶化呀。”村木笑着说。   “其他几个人都是谁?”矶部问。   村木一个一个指过来,用辛辣的比方添油加醋地进行说明。“署长右边,瘦得跟得了厌食症的鸡似的男人是鉴识课长。他旁边长得像患有慢性痴呆的牛头犬【注】的是警视厅搜查一课课长,广域少女连续杀害事件特别搜查本部的总负责人。课长旁边,好像本领高强的婚姻骗子一样的美男子是东京地方检察厅的检察官阁下。然后检察官右边……没见过的生面孔。”   【译注:一种脸很丑的狗。】   “是犯罪心理分析官阁下。”下川说。“刚才在走廊上跟我们打了个招呼,说是叫堀之内什么的。”   “他就是marusai吗,原来如此。”村木仿佛很佩服地大声说。下川知道跟村木说什么都白搭,也懒得提醒他别随便叫marusai。   “我们课长在哪?”矶部问。   “最前面的座位上。”村木说。“来了这么多高层,课长也好普通刑警也好都一样待遇了。”   矶部注目看时,上井田警部和矶部他们同样坐在听众席上,浏览着资料。尽管从他的背影无法判断,但他很可能毫无屈辱的感觉,一如既往地淡然处之。警部是个固执的个人主义者。   “会议好像要开始了,别说话了。”松元放下手中的茶碗,向众人说道。   搜查会议以搜查一课课长的讲话开始。想必是习惯了平时的搜查会议,他以与严肃面容不相称的流畅语气,侃侃而谈这次的女高中生被害案件乃是难以容忍的凶恶犯罪,期望哪怕早一刻解决也好,为此,本厅与辖区警署必须紧密合作,进行彻底搜查。至于剪刀男,或者说广域连续杀人犯第二十二号的名字他一次也没提到过。   “接下来,由鉴识课长说明被害者的解剖结果。”搜查一课课长结束了讲话,坐了下去。   鉴识课长站起身,一手拿着资料,结结巴巴地开始说明。虽然说明的内容在分发给与会人员的资料上都有登载,没有专门口头说明的必要,但这也是程序的一部分,一种礼节。   被害者的死因是被索状物强力压迫咽喉部,窒息而死,通俗来说就是被绞杀。凶器基本可以断定为留在被害者脖子上的塑料绳。被害者被绞杀时似乎有若干抵抗,但没有激烈反抗凶手的迹象。没有性侵犯的痕迹。咽喉部被锐物刺伤,但没有活体反应,大致可以断定为死后被刺。凶器判定为遗留的剪刀(说明到这里时,搜查一课课长微微叹了口气)。死亡推定时间是十一月十一日晚上八点到八点二十分之间。   鉴识课长的说明结束后,搜查一课课长继续宣布基础搜查的结果。被叫到名字的那些刑警一个接一个站起来,汇报调查的内容。他们清一色都是从搜查一课调来的刑警,尽管矶部等人也曾与他们一起搭档搜查,却没有人被叫起来。   被害者晚上七点后从私立叶樱学园高等学校放学,这一点有她朋友和老师的明确证言。晚上七点四十分左右,有人在东急东横线学艺大学车站附近的书店里目击到被害者。之后的目击者目前还没发现。被害者很可能和往常一样,从学艺大学站步行回自家公寓。归途上是住宅区,一入夜几乎没有行人,推断被害者就是在这条人迹稀少的路上,走到西公园附近时与凶手相遇,遭到杀害的。   “虽然从案发现场和被害者住所周边,以及被害者就读的高中的周边获得了可疑者的目击情报,但到现在为止,尚未得到任何有力的情报。”搜查一课的刑警合上移动终端,坐回座位。   搜查一课课长点点头,朝旁边的检察官递了个眼色。被村木形容为婚姻骗子的白净的检察官,一看就是勉为其难地开了口。   “媒体已经报道了部分情况,”说到这里,检察官低低干咳了一声:“可以看出,这次的女高中生被害案件与广域连续杀人犯第十二号案件颇多酷似之处。当然目前还不能断定,但鉴于非常相似,搜查时可能有必要将与第十二号案件的密切关联性纳入考虑。”   “兜圈子的说法。”村木小声说。下川用食指碰了下嘴唇,朝他“嘘”了一声。   “有关二者的相似点及关联性,请在座的科学研究搜查所的堀之内警视正进行说明。”检察官如是说着,朝堀之内看去。堀之内指尖轻抚着桌上的手提电脑,依旧坐在那里开始说明。   “这次的案件,剪刀男作案的可能性为百分之七十五左右。”   单刀直入的说法。检察官皱起眉头:“是广域连续杀人犯第十二号。”   “那个说法好像长了点,快要会咬到舌头似的。用通称也没关系吧?”堀之内微笑着:“那么,在此向诸位说明迄今为止的案件原委。”   堀之内打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游走。搜查一课课长、检察官等人背后的液晶屏亮了起来,映出色彩鲜明的图像。那是用CG制作的首都地区地图,地图上标记了三个红点。   “剪刀男最初的作案是在平成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距今一年以上。地点是埼玉县,被害者是高一的少女。遗体在当地的供电塔用地内被发现。”   堀之内操作着电脑,液晶屏上显示出遗体的现场照片。铺着碎石的地上,仰面倒卧着一名身穿浅蓝色毛衣和裙子的少女,镜片碎裂的银边眼镜掉在脸旁,颈上缠着塑料绳,喉咙插着剪刀。   “鉴于案件发生时,被害者看不出有激烈抵抗的迹象,以及认为被害者是跟着凶手从住所到稍远的供电塔,当地警方推定为相识的人作案。这一推定是合乎情理的。我之后也查看过发现遗体的现场,那不是个女性对未曾谋面的人也会乖乖跟去的地方。然而,搜查难以展开,遇到了障碍。”   堀之内环视着刑警们:“我在案件发生三个月后加入了搜查。分析现场照片和资料的结果,我推定这是快乐杀人者的犯罪。推定的根据之一是咽喉部的刺伤。”   堀之内十指轻快地操作着,液晶屏上出现了遗体喉咙的特写,喉咙上刻着好几道红黑色的伤痕。   “喏,请看。”堀之内站起身,走近屏幕,指着喉咙上残酷的伤痕:“喉咙上伤痕累累。碰到坚硬的部位时剪刀尖打滑,甚至造成裂伤。凶手如此不辞辛苦,一定要在少女的遗体上刺入剪刀,而且是尽可能地深深刺入,这种行为并不具有通常意义上的目的,显然是基于某种固定观念或潜意识的冲动。”   回到座位上,堀之内食指抚着太阳穴,深思般地停顿了一下。   “根据我的分析,埼玉县警方改变了搜查方向,重新展开搜查,对以前因性猥亵行为被逮捕的人进行造表,又对现场附近的居住者逐一加以确认,但最终,没有找到凶手。这么一无进展地过了半年,第二起案件发生了。也就是平成十五年三月八日,江户川区的案件。”   堀之内操作着电脑,屏幕上映出第二位被害者的现场照片。   混凝土构筑的坚固的海岸线的一角,躺卧着身穿水手服的短发少女。因为身体打横,看不到她的脸。海浪拍打在她脚边,濡湿了脚上的轻便运动鞋。   “被害者是上高二的少女,被塑料绳绞杀,脖子上刺入剪刀。需要关注的还是剪刀造成的刺伤。”   屏幕上映出被害者咽喉部的特写。与第一个被害者不同,除了剪刀的把手突出在脖子上外,别无其他伤痕。   “凶手想必是吸取了用剪刀刺第一个被害者时不顺手的教训,这回只一次就深深刺入。怎么做到的呢?是用锉刀形状的东西把剪刀尖端磨尖。”   矶部想起自己发现的那把剪刀,打了个寒战。正如堀之内所说,剪刀尖如冰镐般锋利尖锐。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绞杀后,被害者的脸颊被切开。应该是凶手把剪刀插进被害者脖子之前,用同一把剪刀切的。”   屏幕上映出被害者的脸。矶部看见进藤禁不住转过脸去。这也难怪,被害者右边的脸颊被切开了将近一半,露出紧紧咬合的臼齿。矶部也想闭上眼睛了。   “这一案件与第一起案件是同一凶手所为的可能性很大。因此,警视厅搜查一课内设立了特别搜查本部,媒体也大加渲染,给凶手起了剪刀男这个通称,这些诸位也很清楚吧。然后就是这次的案件。就如我刚才也说过的,我认为就现阶段而言,剪刀男作案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七十五左右。”   堀之内像即兴演奏结束的爵士乐钢琴家一般,伸出食指一敲键盘,关了液晶屏。合上手提电脑时,堀之内微微一笑:“有什么问题吗?”   用英语来说大概就相当于“any question?”。不用说,谁也不会提问,因为都知道这只是形式上的询问。   矶部刚这么想,村木突然说“有”,举起细长的手臂。包括矶部在内,其他的刑事课人员全都吃惊地盯着村木。   “什么问题?”堀之内说。“你的名字是?”   “我是目黑西署刑事课的村木巡查部长。”村木站起身,以非常认真的表情开始了提问。“根据您的说明,最初的案件发生在一年多以前,第二起案件发生在八个月以前,遗憾的是,还未能将凶手逮捕归案。这究竟是由于什么原因呢?今后我们也将为逮捕凶手而展开搜查,因此,迄今为止的搜查存在什么障碍,亟望得到您的说明。”   “真乱来!”下川担心似地嘀咕。这也是当然的,台上的搜查一课课长露出明显的不快之色。   “好的。”堀之内依然微笑着回答。“直到现在尚未逮捕凶手的理由有两个。一个是案件涉及首都圈的广阔地域。关于迄今为止的两起案件,对被害者的住所和现场周边都进行了彻底的搜查,但没有获得有力的线索。也即是说,凶手并非住在被害者附近。他到底潜伏在哪里,怎样选上的被害者,还是个未知数。”   堀之内歇了口气,将桌上的咖啡杯拿向嘴边。   “还有一个理由是,这个凶手惊人地慎重而且周到。现场完全没有留下与凶手直接相关的遗留物。没有指纹,没有毛发,没有施加性侵犯,因而也没有体液。同时,还有迹象足以认定凶手事先对被害人作了相当细心的调查,并在作案后一动不动地潜伏了半年左右。凶手是个智商很高、性格慎重、做什么事都不慌不忙的人物。再有,从把剪刀尖端磨尖也可以得知,凶手通过作案在进行‘学习’。”堀之内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这样一个快乐杀人者非常棘手,而且危险之极。”   “懂了吗?”搜查一课课长向村木瞪了一眼。   村木深深低头行礼,坐回椅子上。   “你问这干嘛?”下川从桌子底下踢了村木一脚。   “问问最想问的事情而已。”村木泰然回答。矶部吃惊地想,他可真是个怪人。若说他玩世不恭,总是超然物外,有时却又作出惊人之举。他的性格让人无从预测。   搜查一课课长说明了今后的搜查方针,会议结束。刑警们纷纷起身,返回自己担当的职务上。   矶部离开座位时,偶然瞧了主席台一眼。堀之内正向搜查一课课长说着什么话,搜查一课课长绷着脸点点头,向上井田警部招手。什么事啊,矶部疑惑地想。   矶部正要走出会议室,主席台附近传来上井田警部的声音:“矶部君,能过来一下吗?”   矶部转过身,只见上井田警部、搜查一课课长、堀之内三人全盯着自己。不妙的预感。   “你看看,都是因为你说了什么marusai。”下川从旁经过时小声说。“听着,要用力鞠躬道歉哦。”   是堀之内在搬弄是非吗?朝主席台走过去时,矶部暗自思索。想不到他性格如此阴险,但正如下川所说,这种事不是初次见面就能察觉的。   “他就是矶部巡查。”上井田警部向搜查一课课长介绍。应该要敬礼吧?不行,已经迟了。一课课长开口了:“这个人真的合适吗?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没有积累多少经验,不如由搜查一课的干练刑警……”    “不必,这种还没有染色的纯朴很好。”堀之内依然笑吟吟地回答。“他很适合。”   矶部注视着堀之内,心想,到底在说什么啊。   “矶部巡查,根据堀之内警视正的要求,决定由你在他手下行动。”搜查一课课长仍然板着脸,用生硬的语气吩咐。“希望你今后根据警视正的命令开展搜查。”   “我与大家不同,不擅长奔走调查。”堀之内补充道。“听取证言,调查现场都不在行。希望你成为我的眼睛,我的耳朵。”   矶部既吃惊又兴奋。他想都没想过能协助犯罪心理分析官进行搜查,满以为总归不是为了寻找凶器的出处围着文具店转,就是在现场附近的住家挨家挨户访查线索。   “这么说来,矶部巡查是要单独行动了。”上井田警部问。   “是的。”堀之内答说。   “那就难办了。搜查员两人一组行动是基本原则,这一点警视正您也了解吧。单独行动伴有危险。”   “我不会让他担任危险的任务的。”   “对杀人案件的搜查来说,不存在没有危险的任务。”上井田警部说。口气平静,却含有不容置疑的分量。堀之内有些迟疑了。   “上井田君,你说的是正论没错……”搜查一课课长以劝解的语气开口了。   “当然,作为刑事课,我们也希望能最大限度地满足堀之内警视正的要求。”上井田警部向搜查一课课长点点头:“但是,单独行动是很困扰的。那就这么办吧,矶部巡查根据您的命令行动,但他行动时要和刑事课的人员搭档。这样可以吗?”   堀之内默然同意了。   如此一来,不光是我,刑事课的同事们也能参与重要的搜查了。课长处置得漂亮。矶部钦佩地望着上井田警部没有表情的侧脸。   想到今后的情景,矶部心里雀跃不已。 10   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五,我给冰室川出版社打了个电话请假。听到我说约从前天开始有点感冒,今天早上发起烧来,冈岛部长的声音显得很理解:“今年的感冒好像是恶性的,你多保重。”   我道了谢,挂上电话,端着斟了咖啡的杯子走到圆桌边,从桌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要不要照昨天医师所说,寻找杀害樽宫由纪子的真正凶手,我还难以决定。我强烈觉得我不可能做得到。   这个暂且不提,对这次的案件我还是很关注的。   今天是发现尸体的第四天,差不多从今天开始,媒体的报道也该充实起来了。案件发生之初,直升飞机在空中盘旋,播报员兴奋得滔滔不绝、声嘶力竭地进行报道,第三天开始报道里加进了若干分析,但由于至今情报不足的缘故,全都含糊其词。从第四天起,总算能对报道的内容进行一定程度的概括,电视台开始展现出各自的风格。   电视的液晶画面上映出上午的wide show节目。画面的右角出现一行小小的字幕:“剪刀男的第三名牺牲者?”字体十分吓人。人员配置上,横向的长台当中坐着男女主持人,左边是嘉宾,右边是固定登场的评论家。   “发现樽宫由纪子的遗体已经三天了。”男主持人直面镜头说道。表情之沉痛,好似在忍着牙疼。“首先,来听听今天搜查情况的报道。目黑西署前的山田君——”   “这里是搜查本部所在地目黑西署前面。”画面切换到站在警察署前的男记者:“现在,目黑西署正在召开第一次搜查会议。刚才搜查一课课长的意见已经获悉,根据课长的意见,这次的樽宫由纪子被害案件与剪刀男系列案件是否存在关联,目前还不能明确断定。以上是来自目黑西署前的报道。”   画面再次回到演播室。男主持人转向评论家:“照刚才的报道来看,虽然警方还没有正式宣布,但这起案件可以看作是剪刀男的罪行了吧。您认为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年约五十来岁,眼神锐利的评论家答道。“警方之所以态度慎重,是因为往往存在模仿犯的可能性。但根据可信渠道的情报,作案的剪刀似乎也是同一种类,这就基本没错了。”   我抓起遥控器,换到别的频道。   “那么,让我们来回顾迄今为止的剪刀男案件原委。”这是利用CG制作出来的假想演播室。随着站在中间的男主持人的信号,长方形银幕从原本空无一物的空间滑出,开始播放录像。一幕幕录像叠印在画面上,占据了全部画面。瘆人的电子声和严肃的男声解说开始了:“最初的案件发生在去年十月二十一日的埼玉县。那一天,在当地高中就读的十六岁少女小西美菜……”   因为录像是对过去新闻的重新编辑,尽是些看了好多遍已经看到烦的画面。供电塔的远景。几乎是爬在铺着碎石的地面上进行调查的鉴识人员。与朋友合影的小西美菜的照片。埼玉县警方的会见情形。   节目持续回顾着过去的案件,迟迟不回到樽宫由纪子的案件上,我换了频道。   “现场周边终于逐渐恢复平静。”女记者紧握着话筒,站在公园的入口前。“警察的现场搜查取证已经结束,但如您所见,公园入口仍然用禁止入内的警戒线加以封锁。那么,让我们来听听附近居民的声音。”   “哎呀,怎么会这样,自家附近会发生这种事,做梦都没想过。喏,上一次案件不是发生在埼玉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所以说啊,剪刀男啊,这种地方太可怕了。”   受不了浓妆艳抹的主妇拙劣的唠叨,我换了频道。   “二子山部屋【注】的贵乃花和若乃花,东关部屋的曙,这三位相扑力士对阵其他的力士稳操胜券,相互对阵时胜负各半。”  【译注:封闭式的专业相扑培训学校。】   戴着圆圆的眼镜的数学老师在白板前讲解。   “这种情况下,贵乃花或若乃花的获胜概率各为八分之三,曙的获胜概率为四分之一,也就是说,贵乃花和若乃花比曙有利1.5倍。因此,若研究二子山部屋和东关部屋谁会出现获胜的力士,二子山部屋有利3倍。”   频道跳过民营电视台早上的wide show节目,闯到了教育台。我关了电视。   我啜着茶杯里的咖啡,心想,情况正如医师所说。这也难怪,媒体从一开始就不容分说地指为剪刀男的罪行。   但警方是怎么想的?警察署前的记者报道说,搜查一课课长没有明确断定是剪刀男作案,五十来岁的评论家也指出了模仿犯的可能性。警察大概不会那么糊涂,我没有必要特意冒着危险去寻找真凶。   但我马上改变了想法。五十来岁的评论家也这么说过,因为凶器剪刀似乎是同一种类,视为剪刀男的作案基本没错。那个总是板着脸说话的男人,想必是前警官或前检察官,他若这样想,警察会不会也作出同样的推断?   等等。我又喝了一口渐渐变冷的咖啡,反复思考着。真凶到底是从哪得知剪刀的种类呢。不用说,那不是什么特殊的剪刀,作为冰室川出版社办公用品的不锈钢剪刀,东京都内随便哪家文具店都能轻松买到。但真凶是怎样能锁定那种常见剪刀的种类的?   在找出真凶方面,这说不定能成为一个有力的线索吧。   想到这里,我伸手拿起遥控器,再次打开电视。数学老师还在继续他的讲解:“那么,接下来是应用问题。二子山部屋有力士m人,佐渡岳部屋有力士n人,这些力士与其他部屋的力士对阵稳操胜券,相互对阵时胜负各半,求这时各部屋出现获胜力士的概率。这个问题有点难度。”   我最厌烦棘手的数学问题,当即换了频道。   一看切换过来的画面,我丧气不已。伴随着字幕“迄今为止的案件中使用的凶器”,画面上出现了与我平时所用一模一样的剪刀的特写。男主持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就是插进被害者喉咙的剪刀。真是残忍可怕的犯罪。”   只要将新闻或wide show节目录了像,再定格画面进行确认,谁都能锁定剪刀的种类。这不是什么有力的线索。   我深切感到我不适合干侦探。这样想着,我继续操作着遥控器。   “本周的‘我知道?!’【注1】是‘男性所不知道的女人——小詹姆斯.提普垂【注2】’!”   【译注1:1989年至2004年间,日本电视台每周日播放的教育节目,主要介绍历史人物。】   【译注2:20世纪60年代著名科幻小说家,发表了许多名篇佳作,获得多种奖项,但始终秘不露面,致使传说纷纭。多年后人们才发现,这个男性化笔名的主人实为女子,爱丽思.B.谢尔登。】   还在广告中。我换了频道。   “现在,被害者樽宫由纪子小姐的遗体在悲伤的气氛中运回了家里。”屏幕上映出我熟悉的沙漠碑文谷正面玄关,神情哀伤的女记者背后,停着辆小面包车,几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搬出原色木料的棺木。   樽宫由纪子的遗体做过司法解剖后,运回了家中。   “今晚由家人和亲戚在灵前守夜,预定在明天星期六举行葬礼和告别仪式。由纪子就读的叶樱高中的老师和同学们也预定参加告别仪式……”   一个前额光秃的男人在最前面扶着棺材,在他的指示下,樽宫由纪子安息的棺木通过沙漠碑文谷的自动门,进入了公寓里面。我没找到樽宫一弘的身影。   “樽宫由纪子的父母受到这一事件的沉重打击,没有接受我们报道组的采访……”   樽宫一弘和敏惠想必是躲在公寓里闭门不出,概不露面。公寓的自动开关操纵盘将秃鹰般的采访记者们拒之门外。我暗暗在心里为那金属电子门卫加油。   记者没有报道告别仪式在明天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举行,想来是出于避免无关人士一拥而往的考虑。   到底怎样调查告别仪式的时间和地点比较妥当呢?   我关掉了电视。从早上起什么也没吃,肚里已经空空如也。   我待在厨房里,从冰箱拿出鸡蛋打到碗中,心里想,看样子要照医师的想法,去参加樽宫由纪子的告别仪式了。作出这种举动,会不会遭到怀疑?   我一边边拿筷子搅着鸡蛋一边思索,最后得出结论:没有问题。遗体的第一发现者希望参加被害者的葬礼,毋宁说是很自然的感情。   煎鸡蛋卷照例非常失败,变成了炒鸡蛋。我把它连同烤好的吐司一起用碟子端到圆桌上,加上重新冲过的热咖啡,迟来的早饭,或者说提前的午饭就做好了。   吃完饭,洗了碟子,咖啡喝到第三杯时,已经快中午了。我打开电视,不一会儿开始播放午间新闻。头条新闻是总务省涉嫌光纤贪污事件的最新进展,屏幕上映出总务省官僚的大幅照片。剪刀男案件排在第二位,wide show所谓的独家情报姑且不论,作为新闻报道的消息并没多少新意,只从其他角度播放了樽宫由纪子的棺木运回沙漠碑文谷的情景。   剪刀男的相关新闻播完后,我切换到了民营电视台。   一个金发倒竖、身穿紧身皮衣的年轻人一边弹吉他,一边用仿佛要咬上立麦般的气势唱着歌。   歌词听起来很耳熟,是植木等的《斯塔拉小调》,但旋律不一样。看到现场观众大笑不已,好像是用其他歌的旋律来唱《斯塔拉小调》的歌词,但我不知道旋律是来自哪首歌,所以不明白哪里有趣了。我换了频道。   “秘诀是在这里稍稍加点伍斯特郡酱油。日本料理使用伍斯特郡酱油,说不定有人会感到惊讶。”   这个时间段,无论哪家民营电视台都只有午间的娱乐性节目。我关了电视,走到房间里面的书架旁,拿出藏在书页里的樽宫由纪子入会申请用纸复印件,对着电话按下申请用纸上记载的电话号码。   “喂?”话筒里传来疲倦的女性声音,大概是樽宫由纪子的母亲敏惠。我报出主办批改式教育的冰室川出版社名字:“入会的学生卷入如此悲剧性的事件,我们也深感震惊。”   这是谎话。因为会员数以千计,即使出现杀人事件的被害者,也没人注意到是自己的会员。收到突然要求退会的信也是家常便饭,没有父母写来的理由上会说因为女儿被害。樽宫由纪子的事想来也不必担心会被冰室川出版社的社员注意到。   “极盼能参加令爱的告别仪式,但不知定在哪里举行……”   “你们的售后服务也很周到嘛。”干涩刺耳的笑声响了起来。她对“令爱的告别仪式”这一说法没有否认,一定是樽宫敏惠。   “明天下午两点开始,地点是春藤斋场。”敏惠告诉了我斋场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记了下来,说了些例行的慰唁的话,挂了电话。   我从丢在床上的挎包里拿出东京二十三区地图,对照记下来的地址查去,确认了春藤斋场的位置。它在沙漠碑文谷东边几公里远的地方,最近的车站可能还是学艺大学站。   告别仪式是从下午两点开始,那么中午离开冰室川出版社就行了。明天是星期六,而且才十一月十五日,上午下班是完全可能的。 第三章   “我之所以选择你,”搜查会议后,两人单独相处时,堀之内亲切地向矶部说:“是因为你当时爽快地回以握手。我很厌烦别人笔直不动地敬礼,称呼我警视正阁下,今后你就叫我堀之内先生,我叫你矶部君。”   “明白了。”   “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留给你,要是发现了什么,注意到什么,晚上也可以和我联系。”   “好的。”矶部收下堀之内背面写有手机号码的名片。这是受到信任的证明。   “还有……”   “什么事,堀之内先生?”矶部微笑着回答。   “这身西装想法不穿行不行?相当不像样哦。还有没有更好一点的衣服?”   矶部心想,这么说从明天开始要穿真正的便服来上班了。毕竟这是警视正阁下的命令,一介巡查是不可能违背的。   十一月十四日下午,搜查会议结束后,矶部和堀之内坐在目黑西署二楼的小会议室里。这是目黑西署提供给堀之内作为办公室的房间,平时是辖区警署的刑警们简单碰头的地方,现在桌子上放着手提电脑和喷墨式佳能打印机,这是堀之内带来的最新机器。   堀之内坐在电脑前,听着眼前的松元说话。矶部坐在松元旁边。   “被害者名叫樽宫由纪子,年龄十六岁,私立叶樱学园高中二年级学生。”松元看着笔记本,口气悠闲地说明。   松元头发花白,面孔黝黑,眼角刻着无数皱纹,看外貌比起刑警,更像是资深的渔夫。这个人看似和善的模样和语气对嫌疑犯很有欺骗性,他是讯问的专家。   “叶樱学园是这一带有名的高中呢。”堀之内以手支颐说道。   “是啊。就读的都是些少爷小姐,远距离上学的孩子也有大把。”   “被害者是什么情况,远距离上学?”   “不是,从学艺大学车站到叶樱学园算不上远距离。”   “我明白了。那么,说说被害者十一月十一日的行动吧。”   “能说的事情不多。”松元翻着笔记本:“被害者晚上七点多离开学校,这是一个叫岩左的老师和几个同学证明的。”   “这个叫岩左的大概是体育老师吧。”堀之内看也不看手边的报告书,这样问道。   “是的。”松元好像很吃惊地说。堀之内似乎把搜查会议上分发的资料全部印在脑海里了,矶部暗暗佩服。   “岩左是被害者的体育老师吗?”   “好像不是。”   “那他为什么能对被害者离校的时间作出证言?”堀之内食指按着太阳穴,这多半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叶樱学园有近千名学生吧,要记住所有人的长相是不可能的。”   “漂亮女学生的模样就记得住了。据说被害者在学校里也很出名。”不知为何,松元说得含含糊糊:“对于三十五岁的独身男性来说,想必印象更加深刻。”   “原来如此。请继续说下去。”   “离开学校后,被害者似乎是像往常一样,步行去往车站方向,其间没有目击者。再次被目击到是在晚上七点四十分,学艺大学站前。被害者待过的书店的店员提供的证言。”   “从学校到学艺大学站花了四十分钟,这个时间正常么?”   “嗯,算正常吧。我觉得差不多要花上这个时间。”   “店员还有什么别的证言吗?”   “没什么特别的。就跟报告书上写的一样。”松元像存心考验似地,扬起视线看着堀之内。   “她径直步向目黑大街,是这样吧。”堀之內干脆利落地把报告书的内容背了出来。矶部心想,松元输了。   “是的。”松元并没流露出懊悔的表情,淡淡地答道。   “之后的目击情报?”   “没有了。后来被发现时,已经是遗体了。”   “了解了。那么,请告诉我发现遗体时的情况。”堀之内转向矶部:“你也参加了初期搜查吧,矶部君。”   “是的,堀之内先生。”矶部答说。松元睁大了眼睛盯着矶部,矶部在心里嘀咕,没办法啊,这也是警视正阁下的命令。【译注:日本人习惯于以职位称呼上级,以姓来称呼是不常见的。 】   “发现遗体是在晚上九点四十分左右,地点是鹰番西公园,”松元开始说明:“被害者上学路上的一个小公园。鉴于死亡推定时间是晚上八点到八点二十分,推断被害者是从学艺大学站回家的途中与凶手相遇被杀。”   “那个公园是个什么样的场所?引人注目吗?”   “说不上多引人注目。白天附近的孩子在里面游玩,晚上就人迹罕至,公园里相当昏暗。”   矶部想起了赶往现场的那个夜晚。确实,公园里只有一盏路灯,而且如果光靠那盏陈旧黯淡的路灯,不另外设置照明灯的话,连现场勘查也无法顺利进行。发现遗体的树林附近当时想必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即使杀人者潜藏在那里,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遗体的状况如何?”堀之内问。   “详细情况请询问鉴识课。”松元冷淡地回答。   “不,我想请教你对遗体的印象,”堀之内直视着松元:“也可以说是老练刑警的直觉。”   “我的印象?”松元合上笔记本,思忖着:“被害者的衣着纹丝不乱,这一点不可思议。”   “为什么?”   “我有过多次搜查袭击女性的拦路歹徒杀人案件的经验,他们的目的一般都是强奸,即使实际上没有强奸,也会接触女性的身体,或者脱掉衣服。”松元仰望着天花板说,像是想起了樽宫由纪子遗体的情形。“然而,那个女孩子的制服完全没有摆弄过的痕迹,不可思议啊。”   “不错,这就是剪刀男案件的特征之一。”堀之内说:“之前两起案件也同样如此。被害者没有任何受到性侵犯的迹象,就好像凶手对被害人的肉体毫无兴趣,感觉像是在寻求着别的什么而反复杀人……”   “还有就是找到了另外一把剪刀。”松元慢吞吞地加上了一句。   “这一点也很重要,”堀之内探出身来:“勾起了我强烈的兴趣。找到剪刀的是矶部君吧?”   “是。”矶部简要说明了发现另一把剪刀的情况。   “找到两把剪刀这还是第一次。”堀之内交替看着两人:“感觉这一事实隐藏着某种重要的意义,非常重要的意义。”   堀之内将食指贴在太阳穴上,沉思了片刻,然后转向矶部,露出笑容:“矶部君,刚才说的这些情况,你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   “嗯……”出其不意地被问到,矶部有点慌张。“被害者晚上七点才离开学校,这不是有点太晚了吗?有什么理由……”   “是因为社团活动迟了。”松元笑笑回答。“报告书上有写吧?”   “对,是因为射箭部的练习迟了。”堀之内再次背诵了出来。   松元一脸愕然地望着堀之内,内心一定在嘀咕,既然报告书里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何必还要自己口头说明?   “这样啊,是因为社团活动。”矶部就势轻松下台。要是脸没发红就好了。   “那么,我问一下我在意的地方。”堀之内向松元说道。“你说被害者在学校里很出名,具体是什么意思呢?”   松元明显对回答感到踌躇。   “我觉得和案件没有直接关系。”松元总算开口了。“根据老师和同学的说法,被害者似乎是个相当古怪的女孩子。”   “古怪?怎么个古怪法?”   “具体来说是男性关系上。好像和众多男性交往,而且几乎都伴有肉体关系。”   “那样的话也说不上多古怪啊。”矶部插嘴说。他认为松元被保守的想法所束缚了。虽然樽宫由纪子看起来的确不像是性格奔放,阅人无数的少女,但她毕竟也是个现代的年轻人。   “如今的女孩子那种程度不也算正常……”   “不,如果只是和男人风流的话,我也不会那么说。”松元向矶部看了一眼:“而且说被害者是古怪的女孩子的,正是她的同学,如今的那些女孩子。”   “难道是卖春吗?”堀之内问。   “对那些女孩子来说,卖春也可以说是正常的男性关系吧。”松元微微一笑。“是更加复杂的情况,老实说我也不太明白。提供证言的各位好像也无法理解,所以才会说她是个古怪的女孩子。”   “不是很明白啊。”堀之内歪着头思索。   “根据我听说的情况,是这样。”松元字斟句酌地说:“被害者与众多男性交往,保持着肉体关系。但她对他们并无爱情可言,也不向他们寻求爱情,也不是喜欢性爱,也没有获取金钱上的援助。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和男人们交往,完全不得而知。”   “是想污秽自己、破坏自己这种潜意识的冲动吗。”堀之内加上犯罪心理分析官风格的解释。   “深奥的东西我是不懂,”松元略带嘲讽地说:“只是,被害者身边的人们对她那样的行动无法理解。明明是那么美丽的少女,为什么抓到什么算什么似的随便跟男人交往?想起来总觉得有点令人害怕,特别是对讨厌她的人来说。”   “真是不明白。”堀之内伸手拿起桌上的现场照片,带着悲哀的声音说:“从照片上看起来,是这么温柔清纯的一个女孩子。”   “只看外表是无法判断的。”   “解剖结果我也大致看过了,不过,她与那么多男性交往,身体方面也……”   看到堀之内难为情似地说不出口,松元笑了。“是说有没有怀孕或是患上性病吗?没有这回事。看解剖结果,她非常健康。她的同学也说了,她是很小心谨慎的。”   “这样啊。”堀之内把现场照片丢到桌上:“我了解得非常清楚了。谢谢你。”   堀之内向松元低头致意,随即转向矶部:“矶部君,有黑色西装吗?”   “啊?哦,有、有的。”   “明天能穿来吗?”   “穿黑色西装是吗?”矶部诧异地想,难道堀之内喜欢正装?看他本人的穿着,让人很难这样认为。   “对。明天应该是被害者的告别仪式,我希望你参加。”   “被害者的告别仪式……好的,我明白了。那应该搜查些什么呢?”   “与其说是搜查,不如说是观察。尽可能地注意各种情况,把你察觉到的事、认为可疑的事等等全部报告给我。原封不动地把你感觉到的事传达给我就行了。”   “知道了。”矶部心想,原来如此,作为堀之内的耳目就是这么回事啊。最大限度地开动五感【注】收集情报,再由堀之内根据这些情报追缉剪刀男。    【译注:指视、听、嗅、味、触觉。】   “和谁一起呢?”松元静静地问。   “你是说什么?”堀之内反问。   “矶部巡查外出搜查时,不是要和刑事课的一名人员一起行动吗?我是听课长这么说的。”   “啊,这个事啊。”堀之内流露出一点不愉快的表情,但随即恢复笑容:“这就交给上井田警部了,由他随意决定就好。”   “那么,我就这样转告课长。”松元站起身,拍拍矶部的肩膀。“喂,走了。”   松元和矶部出了小会议室,往刑事课方向走。刚在走廊上走了几步,松元就用力伸了个懒腰,发牢骚说:“想抽烟想得要死。”矶部笑了。小会议室里的二十分钟,大概是松元最长的禁烟记录了。   “就算抽烟也不碍事吧。我觉得堀之内先生不是会在意这种事的人。”   “堀之内先生、矶部君吗。”松元苦笑:“吓了我一跳,真是的。”   “是他跟我说今后这么称呼的。”矶部慌忙解释。“感觉是美国式的做派,一定是这样。”   “美国式的做派啊。嗯,可能是这样吧。”松元摇摇头:“葬礼这种事明明自己去不就行了,这也是美国式的做派吗?”   “堀之内先生的工作是思考分析,四处奔走是我的责任。”矶部想起了喜欢的推理小说:“可以说,他的角色是尼罗?沃尔夫,我的角色就是阿尔奇?古德温。”【译注:尼罗?沃尔夫是美国著名侦探小说作家雷克斯?司道特笔下的安乐椅神探,由助手古德温负责查找线索,沃尔夫则在家推理。】   “你说什么?”松元不看现代小说。   两人到了刑事课。与除了电子机器外什么都没有的小会议室正相反,刑事课室里乱七八糟。油漆剥落的办公桌摆成几排,资料和照片堆得高高的。墙边竖着的不是液晶屏,而是一如既往的白板。房间的一角也放着电脑,但主要是进藤一个人在用,松元和下川根本连碰都不碰。   上井田警部和村木在刑事课留守,另外两人大概是出去访查线索了。松元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点上一根烟。   “又来了!”村木讽刺似地拿文件扇烟。“你好像很想用肺癌杀掉我们。”   “要是刑警的办公室里不准抽烟,我就辞掉警察不干。”   这是惯例的仪式了。松元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抽着烟,一边拿起办公桌上的报告书,开始热心阅读。   矶部走到上井田警部的办公桌旁,转达了从堀之内那里接受的命令。   “这样啊。”上井田警部略一思索:“村木君。”   “在。”村木站起身朝这边走来。“什么事,课长?”   “明天,矶部奉堀之内警视正之命去参加被害者的告别仪式。我希望你作为矶部的搭档一起去,可以吗?”   “可以啊。只要能不跑文具店,做矶部的护符也好什么都行哦。”村木笑着说。矶部有点愤慨。   “告别仪式是下午两点开始,在目黑区的春藤斋场举行。”上井田警部看着手边的笔记:“所以出去访查要在中午前回来。”   “是、是,知道啦,课长。我也会认真访查的。”   “你是个认真的搜查员,这一点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上井田警部静静地回答。   那一瞬间,矶部目睹到了难以置信的情景。刑事课里首屈一指的讽刺高手,耳朵通红地难为情起来。 11   下午两点,到了午后的wide show节目开始的时间,我再次打开电视。   出现在画面上的,是一横排坐在长台前的演出者们,中间是男女主持人,两边是嘉宾和固定演出者。这光景和上午看到的差别不大。不管哪家电视台,一说起wide show都是这种布局。要是有演出者坐成一竖排的节目不是也挺好吗?   “住在目黑区的十六岁高中生,樽宫由纪子小姐的遗体自发现以来,到今天已经过去三天了。”长得一张圆脸,活像哼哈二将的男主持人对着摄像机镜头说道。   “首先,来听听今天搜查情况的报道。目黑西署前的山田君——”   “这里是搜查本部所在地目黑西署前面。”   这男记者难道是一整天都待在警察署前面?没节目播送的时候就为了弄到情报纠缠刑警,午饭就在拍摄外景的巴士里吃电视台的盒饭打发,还真够辛苦。   “上午召开过第一次搜查会议后,搜查员出动到现场周边进行访查。今早搜查一课课长的意见已经获悉,这里为您介绍一下。据搜查一课课长表示,这次的案件是否是剪刀男所为,现在还不能断定。以上是来自目黑西署前的报道。”   “说是现在还不能断定,但已经可以看成是剪刀男的作案了吧。您认为呢?”   “我想可以这样说。”戴着厚厚银边眼镜的嘉宾答道。“因为这种快乐杀人者会多次重复同样的罪行。这次也是同样的手段,绞杀之后以剪刀刺喉,而且据说剪刀也是同一种类,我认为可以首先考虑为同一个人的作案。”   简直像在看上午节目的录像一样,只是演出者变了。莫非次次弹的都是同样的调子么?如果这样,就没必要特意来看了。   “今天我们邀集了各领域的专家,连同过去的两起案件也一起进行分析,期待一举迫近剪刀男的真面目。”主持人直视着镜头,画面中央出现大幅字幕:“专家的彻底分析!逼近剪刀男内心的黑暗!”   接下来,男主持人介绍嘉宾,但一个我认识的名字都没有。嘉宾的兵力布置是:两个犯罪心理学者,纪实文学作家,现场采访记者,小说家。   戴着厚银边眼镜的犯罪心理学者率先发言。   “我刚才已经说过,这一凶手是典型的快乐杀人者。也就是说,绞杀少女、剪刀刺喉,对凶手而言是能获得极致性快感的行为。凶手为了寻求这种快乐,一次次杀人……”   剪刀男从少女背后袭击过来,用塑料绳勒紧少女的脖子。少女表情扭曲,喉咙深处漏出低低的呻吟声。“哦呵呵呵,这么绞杀少女感觉最棒了!”少女猝然垂下头,倒在地上。剪刀男骑在仰卧的少女身上,双手刺下剪刀。“哦呵呵呵,这么用剪刀刺进少女感觉也最棒了!”   性快感。我感觉到了性快感吗?所谓快感,到底是什么?   我对小西美菜、松原雅世、樽宫由纪子的肉体根本毫无兴趣。毕竟直到开始调查为止,我对她们的容貌一无所知。吸引我的,是她们的成绩。   “凶手可能是性无能者。”另一个胡须斑白的犯罪心理学者说道。“据说凶手对三位牺牲者都未施加性侵犯,我认为这一事实强烈地暗示了凶手性无能。也就是说,刺入剪刀是性行为的代偿。”   说到这里,犯罪心理学者拿起桌子上预备的剪刀,得意洋洋地朝镜头举起来:“请看。剪刀象征着男性的生殖器,刀刃部分是阴茎,圆形的把手部分是Hoden,也就是睾丸。刺入剪刀明显象征着强奸行为……”   剪刀男背朝观众而坐,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不能勃起啊,不能勃起啊,怎么也不能勃起啊。”站起身一面对观众,内裤的前接缝处就冒出了剪刀的刀尖。“我终于勃起了!”   我愕然心想,也难怪医师会瞧不起心理学者。   男主持人旁边,搭档的女主持一看就是不高兴的表情。那表情明摆着在说,我可不是为了大白天听到男性生殖器的名称进电视台工作的。   “不过,没有性侵犯之说只是部分媒体报道的吧。”长发的现场采访记者从旁插口。“根据可信渠道的情报,这次案件的被害者就遭到了某种性侵犯。要断定凶手是性无能者,目前还为时尚早……”   “不好意思订正一下。”剪刀男低头道歉。“我好像能正常勃起。”这样一看,内裤前面确实胀得鼓鼓的。   演出者全体陷入了暂时的沉默,可能正在胡思乱想所谓的某种性侵犯是怎么回事。那究竟是指什么行为,我也极想知道。   “可以肯定的是,凶手有虐待狂的嗜好。”从犯罪心理学者那里抢过话头后,现场采访记者继续往下说。“请想一想今年三月江户川区的案件中,被害者的脸颊被剪刀切开这件事。这种事情普通人的神经是办不到的,暗示凶手具有极端嗜虐的性格。”   剪刀男右手握着剪刀,切开松原雅世的脸颊。“喀嚓、喀嚓、喀嚓。啊,听到少女的悲鸣真开心啊,看到少女的血真开心啊。”松原雅世的脸颊被切得稀碎,好似一缕缕的帘子,流了很多血。   胡说八道。我切开松原雅世的脸颊,是为了想瞧瞧她的舌头。她在感想卡片上写过爱好说英语,爱好说英语的舌头是什么样子,我想弄清楚。   最初我打算把嘴撬开,但却不甚顺利,无奈之下,就用剪刀切开脸颊。并不是出于什么施虐的欲望,而是因为要看她的舌头,只有这样做。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已经死了,切开脸颊也不可能感到痛苦。   尽管把她的脸颊切开了将近一半,结果还是没能看到她的舌头。她的牙齿咬得太紧了。   “考虑一下与国外快乐杀人案件的关系怎样?”在主持人催促下,戴着椭圆形墨镜的纪实文学作家开了口。“我想凶手是受了相当大的影响吧。这几年出版了很多有关连续杀人狂的纪实作品,就算凶手拿来参考我也不会觉得吃惊。要是看了我的书,那可真叫人不舒服。”   剪刀男两眼放光,掏出一本小说单行本:“我是你的头号粉丝,请给我签名吧!”纪实文学作家在自己著作的扉页上签了名,之后就艾德.盖恩、泰德.邦迪、开膛手杰克【注】的话题聊得热火朝天。   【译注:三人皆为著名的连环杀手,其中艾德.盖恩为电影《惊魂记》、《沉默的羔羊》、《德州电锯杀人狂》的故事原型,泰特?邦迪则为著名女性杀手。】   “你对写这种书说不定会影响到杀人者这一点,就没有感觉到责任吗?”戴着银边眼镜的犯罪心理学者露出不快的表情,向纪实文学作家诘问。这是生意对头们的固执己见。纪实文学作家轻轻耸了耸肩:“说到责任啊,书是应读者需求出版的,而且我的书并不是颂扬连续杀人狂,而是敲响警钟,对世纪末以来最大的社会病态——无动机杀人的警钟。这几年由于社会的变化,人们的内心患了重病,潜意识的黑暗中孕育出了可怕的怪物。我也好,你也好,都不例外。我们的内心深处多多少少都有剪刀男存在。”   剪刀男A隔着话筒架向剪刀男B搭讪。“你是我心里的怪物吗?”“你才是我心里的怪物!”“骗人!”“你说什么?”“你这白痴!”两人互相殴打起来。   黑暗。怪物。我的内心深处存在黑暗和怪物吗?我闭上眼睛探寻了一下。   什么也没有。   我的内在是空虚的。   我的外在也是空虚的。   这两种不同的空虚的分界线。就是我自己。   “以小说家的立场而言,您怎么看?对这一案件有什么感想?”   “作为解谜推理小说来说,这个案子太简单了,”外表比较老气的推理小说家苦笑道:“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不过,我也很关注凶手的内心。犯下如此残酷的杀人罪行的动机是什么,操控着凶手的到底是怎样的心理——虽然这么说略欠慎重,但单纯作为小说家而言,我深感兴味。我认为对连续杀人狂这种极端超出社会规范的存在及其内心疯狂的描绘,不仅是推理小说的一种类型,也是现代小说的重要主题。”   我感到不可思议。他们看来很希望更深入地了解我,洞悉我的内在和心理。但我对我自己却是毫无兴趣,全不关心。   被杀的少女们边唱边跳:“喂,听我们来说剪刀男吧。”“剪刀男的事全部披露哦。”“喂,知道剪刀男吧?”“当然,我们个个都知道剪刀男的事。”“什么都说。”“现在就说。”“听了会死掉哦。”少女们的身体伴着歌声跳跃时,从脖子里冒出来的剪刀也在摇晃。   我抓起遥控器,换了频道。   屏幕上映出以原色颜料抽象描绘人物容貌的大幅插画,大概是CD的封面。随后听到了声音严肃的解说。  “英国摇滚乐队XTC【注】的《scissor man》这首歌,咏唱的是手持剪刀袭击少年们的怪人,这果真只是偶然的巧合吗?”   【译注:成立于1976年的三人组合摇滚乐队,下文提到的相关人名和歌名皆实有其人,实有其歌。】   各位fans,久等了!XTC来日本的演唱会终于开演了。舞台上涌起烟雾,灯光绚丽生辉。舞台中央,稀薄的头发顽强倒立、狐狸眼镜戴到脑后的是安迪,他旁边一个劲儿弹着电贝斯的是柯林。吉他手戴博,鼓手特里,键盘手因为巴里早已退出,演奏的是一个像职业摔跤手一样戴着面具的神秘乐手。安迪大叫:“大家,还坐着吗?”听众全部狂热地站起,其中就有剪刀男着迷地摇头晃脑的身影。“那么,下面请听我们一首很酷的摇滚歌曲:《complicated game》!”    I ask myself should I put my finger to the left,no    I ask myself should I put my finger to the right,no    I said it really doesn’t matter where I put my finger    Someone else will come along and move it    And it’s always been the same    It’s just a complicated game    It’s just a complicated game   我问自己,手指该放在左边吗?不必   我问自己,手指该放在右边吗?不必   我说啊,放在哪里,真的没有关系   总有人过来将其挪移   永远都是相同的经历   这只是一场混乱游戏   这只是一场混乱游戏   “那个……XTC并不是那样的乐队,因为他们的音乐纯粹是英伦风格,理性而又另类的流行音乐。”音乐评论家以非常为难的表情回答采访。“《scissor man》是安迪.帕特里治间或创作的童谣风格的歌曲,歌词也是类似童谣的感觉。总之,这首歌的内容是说干坏事就会招来剪刀男,小鸡鸡会被喀嚓切掉。只要实际一听就会明白,很难认为它和这次的案件有关系。”   接下来,映出在西欧风格的塔楼背景下,女性恐怖地颤抖的CG插画。这也是CD的封面吗?   不,不是。这是游戏CD-ROM的封面。   “几年前发行的这款游戏软件,其中有使用巨大的剪刀将年轻女性逐一残酷杀害的杀人狂登场,这果真可以视作偶然的一致吗?”   剪刀男两手握着游戏机,盘坐在榻榻米上,眼睛紧盯着大型监视器的画面。“可恶,这么难突破啊,这个垃圾游戏!”剪刀男的周围,游戏软件、美少女动画的录像带、漫画书堆积如山,墙上贴着等身大(?)的动漫美少女海报。   话说,为什么动画啊电玩啊漫画里描绘的美少女眼睛都那么大?几乎占了脸的将近四分之一。眼睛如果真的那么大,那头盖骨里就几乎全是眼球了,这么一来大脑就会小到跟爬虫类动物一样。也难怪她们会乖乖听话,随随便便就张开双腿。   本末倒置。我在心里嘀咕。给我起了剪刀男这个通称的不是媒体自己吗?这么怪异的名字,我可一次也没用它来自报家门。尽管如此还想从剪刀男这个名字里揣摩到什么,岂不是毫无意义。   我很同情软件企业的那男人,为了好几年前开发的游戏软件遭到无聊的质问。我换了频道。   “今天上午,樽宫由纪子小姐的遗体在悲伤的气氛中,运回了目黑区的家里……”   又是这个画面啊。我有点厌烦地盯着棺木运入沙漠碑文谷的情景。   Wide show从上午看到现在,结论如下:   剪刀男是快乐杀人者,虐待狂,可能是性无能者,精通国内外的连续杀人文献,某英国摇滚乐队的粉丝,电玩迷。   这就是我的内在,我的深层心理,我的潜意识,栖息于我内心黑暗之中的怪物的真面目。   各位专家,谢谢啦。   然而,我想知道的情报却一无所获。   电视的液晶画面上正在播放对樽宫由纪子同学的采访,或许是在叶樱高中的正门前,背景的灰褐色墙壁对面映出白杨树的枝干。   一个相貌很难看的少女一边哭泣,一边朝着麦克风断断续续地说着,脸因为扭曲而更加难看。   “樽宫同学头脑很聪明,人也非常温柔。她竟遭到这么残酷的杀害,我很悲痛,很悲痛……”   这时,我在接受采访的少女身后看到一张眼熟的面孔。和樽宫由纪子一起放学,一起度过假日,名为亚矢子的少女。穿着浅绿色西装外套的亚矢子一眼也不看采访的情景,笔直望着前方,大踏步走过。   仅一瞬间,亚矢子瞧了哭着说话的少女,目光充满轻蔑。   我心想,为什么媒体不采访亚矢子?明明她似乎是和樽宫由纪子交往最亲密的。 12   第二天星期六,我中午离开冰室川出版社,先回住处换了衣服,然后出门参加樽宫由纪子的告别仪式。   我从正装里找出一套黑色西装,穿起来非常不舒服。没穿轻便运动鞋,穿上了很多年没穿的正式皮鞋。从学艺大学站下车,刚走了一会儿,脚趾甲就痛起来了。真亏大家每天穿着这么局促的东西走来走去。   天气十分晴朗,空气却触肌生寒。目黑大街上穿着大衣或夹克的行人身影很显眼,呼出的气息冻得发白,真正的冬天已经到来了。   看到春藤斋场时,已经将近下午两点了,刚刚来得及赶上告别仪式。我忍耐着脚痛,匆匆走向斋场前的街道。   街道对面,摄影记者聚集在堤道的草坪上,摆出等待告别仪式开始的架势。长焦镜头像等待一齐扫射信号的机枪般一字排开,窥探着斋场内部的情况。   那排相机前方的路上,经常在电视上看到的女主持人与穿着夹克、像是电视台工作人员的男子闲谈着,笑容明朗,露出雪白的牙齿。到了正式报道开始的瞬间,就会转换成沉重严肃的表情了吧。   被害者的告别仪式是案件的第一个高潮,媒体蜂拥而来,打算对被害者遗族和有关人士的一举一动不遗余力地进行报道。悲痛的表情啊,流泪啊,呜咽啊,这些他们一定觉得是多多益善。   我走进斋场,步向门左侧用帐篷搭起的接待处。身着丧服的男女站起身来,低头致意。我简单地表示了哀悼,送上奠仪。奠仪袋是我昨天在便利店买的。   我在奠仪簿上写下随便捏造的姓名和地址,手续完毕后,穿过石板路,走向一般吊问者的座席。   石板路旁边铺着碎石的空地上,站着两名身穿深色西服的男子。一个留着如今罕见的卷发,身材瘦削,另一个是看起来显然靠不住的年轻人。两人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心不在焉地注视着来宾们,大概是正在等待仪式开始的葬仪社人员。   遗族坐在斋场的会馆中,安放着樽宫由纪子棺木的房间里。一般吊问者的座席在房间外面,石板地上摆放的折叠椅那里,已经坐了将近一半。   占据了座席前排一角的,是穿着浅绿色西装外套的樽宫由纪子的同学,几乎都是女生,告别仪式还没开始,已经噙着眼泪,也有人把头埋在朋友怀里抽抽噎噎地哭泣。   我在折叠椅上坐了下来,在西装外套集团中找到了亚矢子。   戴着眼镜的娇小少女坐在最左边的位子上。   亚矢子挺直后背,两手放在膝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嘴唇抿得紧紧的。她凝视着白色祭坛中央樽宫由纪子的大幅遗照,没有流泪,也没有呜咽,表情简直像是对什么感到愤怒。是对剪刀男的怒火吗?   下午两点过后,座席上全部坐满了人,手握麦克风的主持人登场了。他很可能也是葬仪社的人。   “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的葬礼暨告别仪式现在开始。”   随着主持人宣布仪式开始,僧侣从会馆的里间出现了。他首先在樽宫由纪子的遗照前肃立烧香,然后在厚实的坐垫上坐下,轻轻的干咳之后,诵经开始了。   不知何意的经文流转之时,我不时偷瞧着亚矢子。亚矢子依然保持着后背挺直的姿态,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遗照。   “现在请丧主樽宫一弘先生烧香。”持续不断的诵经声中,主持人说道。他看来和我差不多年纪,却以十分冷静沉着的语气推动仪式流畅进行。因为是每天都要和死亡打交道的工作,这种程度的冷静或许是必要的。   被称为樽宫一弘的男子从遗族座席的最前排站起身来。这一瞬间,我几乎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那不是我所知道的樽宫一弘。   在遗照前肃立烧香的,是我在报道樽宫由纪子遗体运回家中的电视画面上看到的秃额中年男人,那个扶在原色木料的棺木最前面,将其搬进沙漠碑文谷的男人。   他是樽宫一弘?那么,我目击到的男子,那个在学艺大学车站前的快餐店里和樽宫由纪子谈笑的男子到底是谁?   医师的话浮现在我脑海里。   “你实际上知道真凶,我也知道,只是还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这就是你要调查出来的事情。”   是那个男子杀了樽宫由纪子吗?我拼命想记起目击到男子那晚的事情,但因为当时我观察的对象完全是樽宫由纪子,对男子的印象很淡薄。   他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模样?声音是什么感觉?   不行。想不起来。   但如果再次见面,我大概能立刻认出他。   “请遗族和亲族烧香。从前排开始,每次两名。”   我注视着依次在通道上出现的遗族。说不定那个男子是樽宫由纪子的亲戚,若是这样,他就不是杀害樽宫由纪子的真凶,多半和案件没关系了。我看到的情景可以理解为樽宫由纪子在等候自己的叔叔,邀请他去自己家里。   首先站起身的,是身着丧服的中年女性和穿着制服的少年。中年女性盘着头发,上扬的眼梢与樽宫由纪子酷肖,正如我想象的模样。她一定是樽宫由纪子的母亲敏惠。   那样的话,少年就是樽宫由纪子的弟弟健三郎了。他穿着和姐姐同样的浅绿色西装外套,就是说,是在叶樱高中就读的高中一年级学生。健三郎生得凛凛的浓眉,方下巴,体格健壮。个子已经赶上母亲,但似乎是继承自父亲的细长柔和的眼睛,冲淡了外表给人的运动系感觉。   健三郎走到祭坛前,凝视着姐姐的遗照。敏惠弯腰烧香的时候,健三郎突然转过身,像逃离遗照一般跑开了。   吊问者见状,窃窃私语起来。   “健三郎,你要去哪!”亲族座席上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子略微欠身,冲着健三郎的背影叫道。口气强硬,带着叱责的意味。他可能是健三郎的亲戚吧,浓眉与健三郎十分相似。   健三郎对亲戚的叫声既未回头,也没停步,径直奔下会馆的台阶,从我们一般吊问者的座席旁冲过。樽宫由纪子的女同学们连哭泣都忘了,无不浮现出吃惊的表情。   那一瞬间,我得以近距离看到冲过的少年。健三郎紧咬着牙关,满脸通红。不用说,没有流泪。像他这种类型的少年,往往把表露感情误认为是软弱的表现,尤其对当众流泪感到极端难为情。   健三郎从姐姐的遗照边逃离的理由,多半也是不愿被他人知晓突然袭来的激烈情感。   吊问者的嘈杂迅即安静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意外事件,葬礼都必须顺利进行。   遗族依次走向祭坛烧香,叱责健三郎的年轻男子也在其中。我没找到当日和樽宫由纪子见面的那个男子,但因为是远远看过去,也说不定是漏掉了。   我还有个从近处对遗族进行确认的机会,那就是我自己烧香的时候。   “久等了。请诸位吊问者烧香,从前排开始,每次三名。”主持人语气流利地说。   一般吊问者依次从折叠椅上站起身,登上台阶,踏入会馆。   首先前往烧香的大概是沙漠碑文谷的居民,然后是班主任模样、看来有点神经质的女性,樽宫由纪子的同学紧随其后。   少女们的悲伤达到了最高点,啜泣的声音像马蜂的振翅声一样响彻会馆,直教人担心会不会有孩子在遗照前突然倒下,就此昏过去。   在路边瞄准目标的摄影记者,想必只会觉得这是抢拍的大好时机,正对着烧香回来的少女们流泪的脸调准焦距吧。   亚矢子烧完香回到座位上时也没有流泪。从她看来毫无表情的脸上,我感受到深切的悲伤。   轮到我烧香时,我从折叠椅上站起身来,沿石板路走上台阶,进入遗族所在的会馆内部。我装作点头致意,确认面向通道而坐的众人的样貌。   亲族之中,没有与樽宫由纪子见过面的男子。   走近家人的座席了。其中一个空出的椅子,应该是弟弟健三郎的座位。空座的旁边坐着敏惠,她双手置于穿着和服的膝上,低着头,显出刚毅的态度。对我的点头致意,她默然轻轻低头回礼。   敏惠是个美人。但除了眼角有细小皱纹,用粉底巧妙隐藏起来的皮肤似乎也趋于干涩,如樽宫由纪子那般的青春魅力正在丧失。   五十来岁的秃额男子坐在遗族座席的最前排,应当由丧主所坐的席位。他一定就是樽宫一弘。樽宫一弘用充满苦涩的表情盯着自己皮鞋的鞋尖,对我的点头致意也没有回礼的意思,肩膀耷拉着,失去女儿的悲伤正压在他那双肩上。   最后,我看到了樽宫由纪子。装饰在祭坛中央的遗照里,她穿着浅绿色的西装外套,背景是白杨树干。这大概是开学典礼时抓拍的照片。樽宫由纪子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这种微微扬起唇角的含蓄微笑,我在跟踪她时曾多次见过。   我又一次想起了她和谜样男子谈笑时的情形。就我的观察,她一向很沉静,即使在关系亲密的亚矢子面前,也只是淡淡微笑,但那个时候,她却扬声笑起来。那明朗的笑声在我耳边重现,只这一点,就是她对对方倾心相待的证据。对方是比亚矢子关系更亲密的人物,他到底是谁?   思索着这个问题,我烧完香,回到座位上。   “还有谁没有烧香吗?”主持人环视着吊问者说道。   不久,僧侣的诵经结束。僧侣以两手反复拨动念珠,嘟嘟哝哝地唱诵着什么,为樽宫由纪子指引西方之途。   “请法师退场。诸位请起立相送。”   全体起立。僧侣从布垫上站起身,两手将法衣下摆拉直,缓缓消失在会馆里。   全体落座。不时响起折叠椅的椅脚和石板路相互摩擦的声音。   “请负责人长谷川先生代替遗族致辞。”在主持人催促下,一个六十三、四岁的小个子男人走到话筒架前面,带着紧张的神情面向麦克风:“今天承蒙诸位在百忙之中参加已故樽宫由纪子的葬礼暨告别仪式,非常感谢。”   长谷川开始致辞。既然说是负责人,那就不是遗族了,说不定是沙漠碑文谷的管理委员,或者樽宫一弘公司的上司。本来理应由身为丧主的樽宫一弘进行致辞,但从我看到的情况也可察知,他的状态完全无法在人前发表讲话。   长谷川中规中矩地致辞完毕。主持人回到麦克风前:“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的葬礼暨告别仪式至此圆满结束。感谢各位。”主持人流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除了健三郎突然冲出去之外,告别仪式别无意外,顺利结束,他想必终于安心了。   “接下来是出殡。有劳诸位为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送行。遗族请往祭坛方向集中。”   吊问者离席起身,四散在会馆门口附近,等待着出殡。   会馆里面,遗族大概在和樽宫由纪子作最后的告别。棺木从祭坛运出,棺盖打开,完成与逝者最后的会面。   樽宫由纪子是以怎样的表情躺在那里呢。我在公园里看到的苦楚表情,已经在葬仪社的熟练手艺下消除了吧。他们将她的眼睑阖上,给苍白的脸颊涂上胭脂,颈上紫色的绞杀痕迹和伤口处用香粉涂抹。因为双颊并未消瘦,大概不需要充填棉花。   最后,将死后僵硬的手足用力从中间折弯,穿过逝者衣装的衣袖和下摆,两手在胸前交叠。这样,如生前那般美丽的遗体就完成了。这是真正的艺术性作品,只能绽放不足一天委实可惜。   因为沉默了将近一小时的反作用,吊问者都变得饶舌起来,附近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才十六岁,真可怜啊……”   “那么多相机虎视眈眈,要说那帮家伙……”   “肯定会成为无头案,日本的警察都靠不住……”   “敏惠夫人还是一如往常呢。即使到了这个局面……”   “一看到由纪子的照片,就再也忍不住了……”   “不对,那孩子才是最悲伤的。喏……”   不久,原木的棺材从会馆里运出,还是由樽宫一弘在最前面扶持引导,朝石板路渐行渐近。敏惠将遗照捧在胸前,走在棺木旁边。   吊问者自然而然地分列在石板路两侧,棺木从其中通过。灵车按预定的时间开过来,在门口停车。说是灵车,但不是弓形的车顶,而是凯迪拉克这种豪华轿车。   轿车后方的门打开来,几个身着丧服的男子默默地将棺木搬到车上。轿车对面,堤道上的摄影记者全都对着相机的取景器全神贯注地窥伺,人行道上,来时见到的女主持人背对轿车,一面凝视着电视摄像机的镜头,一面报道着什么。   怀抱遗照的敏惠站在轿车前,向目送出殡的吊问者低头致意。   “今天承蒙诸位为了小女劳步至此,非常感谢。”敏惠开口说道。她以毅然的眼光凝视着前方:“女儿会卷入如此不幸的事件,我们做梦也没想到。她才十六岁而已,丧失生命,而且是惨遭杀害,这种事情想都没有想过。我们家人承受的伤痛之深,诸位可以想像。这样的伤痛一时是无法愈合的,不,也许一生都无法愈合。”   敏惠俯视着手上的遗照。“然而,在与由纪子最后告别的时刻,我是这样想的。由纪子曾非常努力地生活过,虽然因意外的不幸而中断,但她迄今为止的人生决非没有意义。我想和由纪子亲近的诸位也一定抱有同样的感想。那么,我们就在这里为由纪子送行。衷心感谢诸位今天的到来。”   敏惠行了一礼,乘上轿车。   这番致辞堪称精彩。不像代替丧主致辞的长谷川那样,只是从红白喜事例句集里剪贴来的俗套言词的堆砌,虽然稍有些打破常规,却饱含感情。   只是,有点太过流畅了,令我在意。   轿车朝火葬场出发了。亲族的车尾随其后。   不用说,我没有拾取樽宫由纪子骨灰的资格,就此踏上归途。   累得要命。 第四章   “神经科医生说了被害者的告别仪式上要搜查什么没有?”村木问。   “他说要进行观察。”矶部在驾驶座上答道。“就是说尽可能地注意各种情况,把发现的事情报告给他。”   “尽可能地注意各种情况?那可不叫搜查。”   “所以说是观察呀。”   “观察啊。”村木从后座上眺望着窗外:“哎,也行吧。”   村木对我的服装没发表任何评论呢,矶部开着车心想。不管怎么说,自己可是从今天早上穿着黑色西装来上班开始,一直被刑事课的同事们取笑个没完。   “很适合婚礼的服装嘛。”松元笑嘻嘻地说。   “前辈,大喜的日子定了要告诉我们啊!”连进藤也来趁火打劫。   最过分的是下川,一看到矶部马上就说:“怎么,你也终于过七五三【注】了啊,恭喜!”   【译注:十一月十五日是日本传统的七五三节,有5岁男孩、3岁和7岁女孩的家庭,父母必定给孩子穿上鲜艳的和服去参拜神社,祈求神灵保佑孩子健康成长。】   矶部在不愉快的心情中过了一个上午,焦急地等着村木早点查访完回来。   矶部开着车从目黑大街向东前进,很快就知道了通往会场所在地春藤斋场的辅道。这是因为有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站在拐弯处引导车辆,大概是葬仪社派出的人。   “停车场在会馆右边。”男子大声告诉矶部。“请从正门直接开进去,停车场的入口有负责人在那里,马上就能找到的。”   矶部照他的指引往右拐弯,开进辅道。道路左边是连绵不断的混凝土墙壁,不久,看到了春藤斋场敞开的正门。门里铺着石板路,石板路的尽头,是一座拥有日本风格屋顶的钢筋混凝土建筑。   才中午一点半,离葬礼和告别仪式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吊问者到得不多。   另一方面,道路右边植有草坪、略微高起的堤道上,报纸和杂志社的摄影记者已经摆开阵势,也有人为了寻找稍微好点的摄影角度,扛着装上长焦镜头的相机和三脚架在堤道上走动。   堤道下方的人行道上,某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在和穿着夹克、像是电视台工作人员的年轻人闲谈。她长得非常可爱,在男性中很有人气,连对明星知之不详的矶部也知道她的长相和名字。人行道上开始聚集起不是参加告别仪式,而是冲着她来的观众。   不久我也会被记者和通讯员团团围住吗,矶部偶然想到。迄今为止见过松元、下川和相识的记者说话,但那些记者谁也没来和矶部套近乎,连一张有报社或电视台头衔的名片也没收到过。   矶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矶部刑警,请告诉我被害者的状况!”“矶部刑警,这果然是剪刀男的罪行吗?”“矶部刑警,请让我们听听你的推理!”相机的镜头对准了他,无数麦克风伸出来。   “好了好了,各位安静一下。”幻想中的矶部张开双手,让兴奋不已的记者们平静下来。“没错,这是剪刀男的凶恶犯罪,但我一定会解决给各位看!”记者们欢声大作,鼓掌喝彩。   推理小说看过头了,矶部这么反省自己。现实世界里的警官不是名侦探,在家里一边听着SP唱片,喝着可可茶,一边埋头于推翻不在场证明的警部是不存在的。   矶部的脑海里浮现出被害者的面孔,紫色的索状伤痕和剪刀。矶部为自己不严肃的想象感到难为情。   从春藤斋场的正门一开进去就看到了停车场的入口。穿着制服戴着制帽的负责人来到路上,像管弦乐队的指挥者一样,两手大幅度摆动着引导矶部。   “麻烦您靠里面停车。”负责人凑近驾驶座说道。   停车场里只停了寥寥几台车。矶部依照负责人的指示,把车开到停车场里面,停在两台卡车旁边。卡车附近,五六个穿着浅蓝色工作服的年轻人站在那里闲聊,可能是布置好了会场的葬仪社作业人员。   矶部和村木下了车。停车场通向会馆的不锈钢后门前,身穿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和僧侣在伫立谈话。僧侣在法衣外穿着厚实的大衣,看起来总觉得很滑稽。   擦身而过时,听到了两人的说话声。   “因为今天会有相当多的一般吊问者前来……”年轻男子说。   “烧香不知道要多长时间是吧。”僧侣大方地点点头:“那就适当调整诵经的长度好了。以什么作为结束的契机呢?”   “就以我说‘还有谁没有烧香吗?’为信号吧。”   “明白了。那我先在休息室里等候。”僧侣留下这句话,消失在了门对面。   矶部很讨厌这种过于事务性的对话。由这样的僧侣诵经,被害者能超度成佛吗?   停车场的上空晴朗无云,但冬日的阳光很微弱,僧侣要穿上不合称的大衣的心情倒也可以理解。   “我出生的故乡有座著名的禅寺,”村木突然跟他搭话了。“中学生的时候,常能在车站前看到修行僧。他们大都在书店翻阅花花公子之类的周刊,也有买了带回去的家伙,八成是在禅寺漫长寂寞的夜晚躲在被窝里偷看。”   村木向矶部展颜一笑:“你对这样的人怎么想?觉得这种家伙没有修行禅道的资格是吗?”   “为什么问我这种事?”矶部反问。   “因为你一副‘好个不良和尚’的表情啊。”村木回答。“但我不这么想。在书店里看到翻阅花花公子周刊的修行僧时也不这么想。他们要成为够格的人,就必须能一手担当起葬礼和法事。葬礼和法事是人世间最通俗的仪式之一。年轻的时候看看男性周刊,长于世事比较好。”   “这个看法会不会有点太玩世不恭了?”矶部禁不住说。   “是这样吗?”村木侧着头:“一门心思锐意修行的和尚,也说不定本人能豁然开悟,但我觉得对葬礼和法事来说派不上用场。刚才那个和尚和葬仪社的人并不是冷漠,只是专业而已。我尊敬专业的人。”   两人从停车场走到道路上,斋场对面的报道阵容越发壮大了。   “明明是不打扰丧家的好。”矶部忍不住嘀咕出声:“简直就像逐尸而食的秃鹰一样。”因为自己刚才耽于不严肃的空想,不知不觉说话变得苛刻起来。   “那也不尽然。”村木说。“虽然确实也有些秃鹰似的家伙,譬如那个女人就是。”   村木用下巴指给矶部看的,是从车里看到过的那个女主持人。这讲究仪容的女性正理着头发,对着电视台工作人员举的镜子看得出神。   “那女人只怕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在电视上映出的形象。因为声名鹊起,受人奉承,人也轻佻起来。”村木冷冷地断言。“那么,那个人你怎么看?”   村木朝堤道上指去。矶部转脸一看,装有长焦镜头的相机后面站着一个年轻人,身穿像是从美军流出的皮夹克,留着邋遢胡子。   “你觉得他也是秃鹰的同伙吗?”村木问。   矶部默然点头。年轻人叼着戒烟用的薄荷烟斗,流露出目中无人的表情,看来似乎等葬礼开始等得不耐烦了,那表情分明是想说,也让我们等得太久了吧。   “不行啊,这种观察力会给神经科医生臭骂的。”村木笑了:“不要看脸,看手。看他的右手。”   矶部一看穿着皮夹克的年轻人的右手,吃惊得几乎屏住呼吸。年轻人手上有与他的表情和服装不搭调的东西。   是念珠。年轻摄影记者的右手腕上,缠着粗大黝黑的念珠。   “嘛,虽然不能断言,但我觉得他不是秃鹰的同伙。”村木接着说。“他也在和剪刀男作战,把被害者的告别仪式准确地传达给读者。尽管与我们的做法不同,但他是以他的方式在吊唁被害者,希望抓到剪刀男。”   两人自正门进入斋场内部,在帐篷下的接待处送上奠仪,在奠仪簿上登记完毕,转向石板路旁边铺着碎石的空地。   告别仪式开始的时刻临近了。吊问者依次先前往接待处,而后在席位上落座。其中有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性,身裹和服或西服丧服的女性,以及在班主任带领下身穿西装外套的樽宫由纪子同学。   正如村木所言,即使说了只消笼统观察即可,也完全不明白应该注意什么才好。   “把你感觉到的事原封不动地转达给我就行了。”堀之内是这么说的。但矶部想到的,只是“身着丧服的女性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美丽呢……”这种实在平淡无奇的感想。   这时,门口进来了一个肥胖的青年。他身上的黑色西装看起来完全不适合他,或许他本人也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一直弓着背,啪嗒啪嗒地走着。   是他啊。矶部心想。那个穿着羽绒外套、凝视着蓝色塑料苫布的青年,被害者遗体的发现者。   “怎么了?”留意到矶部的视线,村木小声问。“那个男人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是遗体的发现者。”矶部也小声回答。   “发现者?这一说确实是见过的面孔。”村木看着青年:“他居然会来参加告别仪式,看不出倒是个循规蹈矩的家伙。”   青年在接待处办完手续,穿过石板路,步向一般吊问者的座席。途中他似乎察觉到了矶部的视线,投来匆匆一瞥,目光中毫无感情流露。   “你那么在意他吗?”村木问目送着青年背影的矶部。   “还说不上在意……”矶部回答。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留意到那个青年。   案件发生的夜晚,松元曾向矶部说过,青年应该和案件没有关系。没有凶手会无所事事地在现场停留一小时以上,一般来说都会尽可能地早早离开现场。这是警官心目中合乎常识的凶手画像。   但矶部新的想法是,剪刀男可是连续杀人狂,他果真适用这种常识吗?说不定松元多年的经验对剪刀男置身的领域派不上用场。   看来必须听听堀之内的意见。   “告别仪式就要开始了,”负责接待的男子向矶部他们走过来:“请二位入座好吗?”   两人步向一般吊问者的座席,那里支起了大型帐篷,石板地上摆放着折叠椅。矶部和村木在最后一排的位子上坐下。   矶部的目光被那个青年的背影吸引了。青年蜷着肥胖的身体,以令人钦佩的姿态坐在那里,不时抬起头窥视着附近,好像在寻找谁。   会馆里面,在停车场和僧侣商量的男子登场了。他以十分响亮的声音宣布:“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的葬礼暨告别仪式现在开始。”   僧侣从会馆的里间出现,停车场里穿的那身大衣已经脱掉,表情严肃,甚至令人感受到威严的气度。   僧侣在祭坛前肃立烧香后,在厚坐垫上坐下,开始诵经。   吊问者低头静听诵经的时候,那青年依然不时抬起头环视着四周。他是在寻找谁,或者说,在寻找什么?   “现在请丧主樽宫一弘先生烧香。”主持人说。一个额头光秃、身材魁梧的男人站了起来。   矶部想起报告书上的内容。被害者的继父樽宫一弘大概是五十三岁,一家公司的职员。但即使远远看过去,樽宫一弘也像是比实际年纪见老。这也难怪,尽管与继女没有血缘关系,毕竟也是自己的女儿被杀了。   樽宫一弘迈着沉重的步伐烧完香后,主持人立即宣布:“请遗族和亲族烧香。从前排开始,每次两名。”   告别仪式进行得流畅无碍。或许就像村木所说的,确实是专业手笔。但对主持人漠不关心的主持方式,矶部怎么也产生不了好感。   樽宫由纪子的母亲敏惠和继弟健三郎从遗族座席上起身烧香时,发生了一点意外。站在继母身旁的健三郎突然转过身,像逃离姐姐遗照一般地跑出去了。   “健三郎,你要去哪!”与健三郎年龄悬殊的亲哥哥在遗族座席上大声叫道。但少年并未因哥哥制止的声音停下脚步,他满脸通红,从遗族座席穿过石板路,跑出了斋场。   会场嘈杂了一会儿,听得到因同情少年而发出的悲哀的叹息。   主持人一等会场恢复安静,立即以眼色催促遗族。就好象什么也没发生似地,烧香继续进行。   “久等了。请诸位吊问者烧香,从前排开始,每次三名。”   依照主持人的指示,一般吊问者依次前去烧香。矶部对樽宫由纪子的女同学们深感同情,她们几乎全都泪流满面,不断用手帕擦拭眼角。   矶部心想,大家都在为被害者的悲惨命运感到悲伤。当然,其中也有表情丝毫不变的少女。可能就如松元对堀之内的报告所说,也有同学认为被害者的行为有点令人害怕,很讨厌她。   发现遗体的青年站起身,步入会馆里面。烧完香回来时,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很难认为他是来哀悼被害者的。   轮到矶部和村木了。两人沿石板地登上台阶,从遗族中间穿过,走向祭坛。   原本是健三郎所坐的空位旁边,敏惠向二人默然致意。她和被害者长得十分相似,因为是亲生母亲,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敏惠看起来是以坚毅的态度压抑着失去女儿的悲伤。   另一方面,一弘则完全被悲伤压垮了。他颓丧地垮着肩膀,对来烧香的吊问者连看也不看一眼。   继父与亲生母亲情况的鲜明对比,令矶部忽然感到了兴趣。   矶部他们一烧完香,主持人便间不容发地说:“还有谁没有烧香吗?”   这是在停车场和僧侣商量好的信号。矶部斜眼偷瞧,只见僧侣像是轻轻点了点头。他们返回座位后,诵经很快就结束了。   “请法师退场。诸位请起立相送。”   依照主持人的指示,吊问者站起身,目送僧侣消失在休息室中。   “请负责人长谷川先生代替遗族致辞。”   矶部心想,这个人可不认识。五十开外的长谷川呐呐地致了辞,主持人由后台返回:“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的葬礼暨告别仪式至此圆满结束。感谢各位。”   精彩的主持。容许的话,甚至想拍手喝彩。矶部讽刺地这样想。   “接下来是出殡。有劳诸位为已故樽宫由纪子小姐送行。遗族请往祭坛方向集中。”   吊问者起身离席,步向正门方向。   “怎么样?”走在石板路上,村木问矶部。“注意到什么了吗?”   “那主持人我果然还是欣赏不起来。”矶部决定实话实说。“也许称得上专业,但主持仪式太冷漠了。”   “觉得他冷漠啊。”村木仰望着蓝天:“你没去过刚刚失去孩子的家庭吧?”   “没有。”   “我去过多次,为了听取事由。”村木表情变得若有所思。“失去孩子的家人,特别是因事故或案件而失去的场合,他们既不是悲伤,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更加可怕的状态。父母连哭都不哭,该说是发呆吗……就好象某种东西与孩子一起死去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村木看着矶部:“处于这种状态的家人,安慰也好同情也好他们都不需要。不管怎样,重要的是把该做的事情做好。我不以为那主持人冷漠,他只是清楚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葬礼圆满结束。”   正门处挤满了吊问者,等待棺木运出的当口,人们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才十六岁,真可怜啊……”年老的女性感慨说。“碰到这么倒霉的事,真叫人同情。年轻的孩子可不应该死啊。”   “那么多相机虎视眈眈,”温文尔雅的男子看到正门外的光景,板起脸来:“要说那帮家伙,到底把葬礼当成什么了?又不是耍猴戏!”   “肯定会成为无头案。”年轻男子唇角扭曲地笑起来:“日本的警察都靠不住,光能解决简单的案件,这种重大案件凶手就抓不到了。不行啊。”   “敏惠夫人还是一如往常呢。”中年女性一副闲聊的语气:“即使到了这个局面,也一滴眼泪都没见,难以置信啊。”   矶部和村木从石板路稍微走开一些,眺望着吊问者的情况。   “那些女孩子正哭得不可开交。”村木说。   “一定是和被害者关系很好吧。”   “你觉得谁是最伤心的?”   这是观察力测试。矶部打起全副注意力环视着少女们,最后眼光落在一个倚着树干抽噎的少女身上。女班主任正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一看到由纪子的照片,就再也忍不住了。”少女用班主任递过来的手帕捂住脸。“很悲伤,很悲伤,什么都无能为力了……”少女呜咽着说,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想是那孩子。”矶部以视线指出少女。   “不对。”村木干脆地否定。“那孩子才是最悲伤的。喏,稍远处的那个。”   矶部朝矶部悄悄指示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戴着银边眼镜的娇小少女离开西装外套的集团,独自一人伫立在那里。她的前牙有点突出,笑起来一定很可爱,但现在却紧抿着嘴唇,毫无表情地凝视着正门附近。   “是她吗?”矶部感到困惑。   “她不是没在哭吗——你是想这么说吧?”村木耸耸肩:“不行啊。你总是只看脸。这次的关键也是手,看她的手。”   矶部注视着少女的手。因为两手太过用力紧握手帕,少女的指甲变得苍白,双腕在微微颤抖。   矶部禁不住将手贴在额头上。   “怎么了?”村木问。   “没什么。”矶部露出难为情的笑容:“觉得修行还不够啊。”   矶部心想,这样看来,自己对发现遗体的青年抱持的怀疑也是靠不住的。   被害者的棺木运出来了。樽宫一弘走在前头,扶着原木的棺材,旁边是将遗照抱在胸前的敏惠。   棺木快运到正门时,作为灵车的凯迪拉克看准时机开了过来,后车厢打开,将棺木安置进去。   敏惠在灵车前作了最后的致辞。   “今天承蒙诸位为了小女劳步至此,非常感谢。”敏惠依然抱着女儿的遗照,语调清晰,方寸不乱。   这也太冷静了吧。矶部心想。但他马上又想到,“你总是只看脸”,便观察了一下敏惠的全身。   首先是手的情况。敏惠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结婚钻戒,白金底座上镶嵌着小巧的钻石,显然价格不菲。那双手在颤抖吗?没有。在紧握着遗照吗?也没有。手指关节和指甲也是正常的颜色,只有青色的血管浮现出来。   敏惠怀抱的黑色相框里,被害者在微笑。往下看,裹在黑色和服下的脚也没有颤抖的迹象。白足袋【注】上系着白木屐带,足尖恰如其分地并排稳稳踏在地面上。   【译注:穿和服时搭配的日式短布袜。】   矶部抬起头,重新打量敏惠的脸。她还在继续致辞。   “……由纪子曾非常努力地生活过,虽然因意外的不幸而中断,但她迄今为止的人生决非没有意义……”   积极生活过的少女与母亲长得十分相似。根据报告书,敏惠应该是三十七岁,但她看上去明显比实际年龄年轻五岁,眼梢上扬,唇上的口红涂得很好看,视线笔直向前,不知是在注视着吊问者,还是要眺望别的什么事物。   她的声音很坚定,致辞的内容也很明了。——是不是过分明了了呢。   结果,矶部还是无法从敏惠的样子作出判断。作为警察的修行不够啊,矶部再次感叹。   敏惠致完辞,乘上了灵车。灵车朝火葬场出发后,吊问者也陆续离去。   矶部想,不妨问问村木的意见。   “做母亲的太冷静了?”村木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沉思了一下:“确实如此。你这一说,我也觉得她有点坚强过头了。”   “被害者的确是她的亲生女儿吧?”矶部问。   “嗯,她应该是和带着儿子的男方再婚的。刚才中途跑出去的健三郎就是先生那边带来的孩子,被害者是太太这边带的孩子。樽宫一弘在健三郎之前还有个儿子,但他已经离开夫妇俩独立生活了。喏,就是那个冲健三郎喊你要去哪的男子。”   “名分上的父亲如此悲痛,亲生母亲却泰然处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啊。”村木歪着头:“可能确实不自然,也可能她本来就是那样的人,我也搞不明白。”   “村木先生也有不明白的事啊,我放心了。”矶部笑道。   “那是当然了,我不可能看透一切。”村木苦笑:“不光是我,长先生啊,松元啊也是这样。在嫌疑犯面前,我感觉这家伙准是凶手,长先生或松元却直觉感到他不是凶手,这类事情要多少有多少。究竟哪边正确,只有老天知道。在没掌握证据前,我们谁也不得而知。”   村木转向矶部:“直觉和经验都很重要,但只凭这些是没法了解真相的。直觉和经验的作用只是引导你快速把握事实。所以,你也没有必要进行修行。”   “是这样吗。”矶部嘟哝说。   “嗯,是这样。依我看,我和长先生、松元直觉一致的时刻反而很危险。如果所有搜查员都深信那家伙铁定就是凶手,很有可能是犯了意外的错误。冤案就是这样产生的。”   村木向矶部微笑:“我对你的要求,不是拥有和我一样的直觉,而是坚持你自己的看法。”   这是对自己的安慰吗?还是作为警官发自衷心的教导?   村木朝会馆回过头:“喂,你看,专业人员正在干活。”   矶部回头看时,来时在停车场见到的葬仪社作业人员正在进行后期的整理工作。几个身材细长,好像也没什么臂力的年轻人竭力用两手抱起供花,依次装到卡车的装货台面。   作业人员驾轻就熟地来回奔走,会场一转眼就整理好了。 13   我待在厨房里,一边留心着煤气灶上锅的火候,一边试图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情。樽宫由纪子与谜样男子见面的那天,发生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竭力想将零星的记忆串到一起。   已经是将近一个月前的事了。十月中旬,下午五点半左右,那男子通过自动检票口,快步向樽宫由纪子走来。   样貌我记不清楚了。两人当时说了些什么呢?   “抱歉,迟到了。”男子道歉。   “才晚了两分钟而已。”樽宫由纪子浮出和遗照上同样的微笑:“也没久等。”   “这样啊,那就好。”   “我们去哪坐坐?”   “我是哪里都行啦。”   “那去吃点汉堡包什么的吧。我肚子已经饿了。你请客?”   是不是确实这样对话的,我也没有自信。说不定大半都不是来自记忆,而是我的想象。   之后,两人进了车站北边的快餐店。这一点是确定的。我尾随其后,在二楼的座位上观察着两人。   两人相对而坐,说着什么,但我听不到内容。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樽宫由纪子听来很快乐的笑声。那一瞬间,明朗的笑声透过店内的喧嚣传了过来。我心想,她也会这样笑啊。   那时男子是什么反应?感觉他是回以微笑,但不太确定。我全神贯注在樽宫由纪子身上,对男子几乎没加注意。   锅里的黑色液体煮得翻滚起来,散发出异臭。   我从告别仪式回来路上买的五包和平牌香烟,纸已经簌簌碎裂,溢出的烟草叶在沸腾的泡沫中浮沉。   我用汤匙舀了勺烟草汁,喝了一口尝尝味道。太苦了,脸都扭曲了。这么苦的东西不可能喝得下满满一锅。   我想了想,用滤茶网把煮汁过滤了一遍,丢掉烟草叶,放进足够的砂糖,继续熬煮。整个厨房充满了刺鼻的难闻气味。   那个男子会是谁呢。我站在煤气灶前再次开始思索。樽宫由纪子在家附近的车站前等待的男子。一起在快餐店里谈笑的男子。能令她笑出声来的对象。   烟草的煮汁已经熬到了半杯份,我拿汤匙尝了下口味,吃了一惊,居然是类似巧克力的味道。但这印象只是一瞬间而已,身体迅速开始抵抗,感觉喉咙深处在痉挛。   但这个份量我可以一气喝干。我把煮汁倒到杯子里,端到圆桌上,等着它冷却。   那个男子到底是谁呢。向樽宫由纪子亲密地说“抱歉,迟到了”的男子。在她的葬礼上却没见到的男子。或许,他就是杀死樽宫由纪子的真正凶手。   会不会是他杀了樽宫由纪子?   那种事情无所谓啦。告别仪式结束后,我感到异常疲倦。近距离目睹的死之仪式在诱惑着我。   煮汁已经凉到微温了。我伸手拿起杯子,盯了一会那黑色黏稠的液体,闭上眼睛一气喝干。   咽下去的瞬间,全身开始痉挛。颈后的肌肉在抽搐,双手和双肩都在颤抖。我拼命忍耐着恶心,摇摇晃晃地向床走去。脸朝下倒进床上后,痉挛也没有缓和。   不知何时,似乎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房间已黯淡下来。胸口附近恶心得要命,但身体的颤抖已经停止了,我还是活着。明明觉得这回一准要死了,结果还是没死掉。   “不管你多么以为就要死了,也不一定会死。”医师冷冷地说。“不<趋死>是死不成的。”   我不懂医师的意思。   “死是睡眠的兄弟,据说这最初是荷马说的。二者的确存在类缘关系。然而,虽然名词的<死亡>和<睡眠>,动词的<死去>和<睡着>,形容词的<死去的>和<睡着的>相互对应,却没有与<困倦>相当的死的形容词。以英语来说,虽然名词的,动词的,形容词的相互对应,却没有与相当的形容词。也就是说,就如同不管你多么快要睡着,多么想睡,也不一定能睡着,不管你多么快要死去,多么想死,也不一定会死。就像睡眠时是渐入梦乡一样,死亡时也不能没有<趋死>的过程。用英语来说就应该是【注】。”   【译注:医师的自造词,指渐趋死亡。】   真的吗?所谓<趋死>到底是指什么状态,我捉摸不透。   “那还用说。能<趋死>的话,就会真的死掉了。”   该不会又被医师的诡辩骗了吧。我心存怀疑。证据就是医师薄薄的唇边浮现的坏笑。   “你猜得没错,这家伙是在胡扯。与<困倦>相对应的可以是<垂死>。日语里虽然可以说<我困了>,却不能说<他困了>,那个场合要说<他看起来困了>。另一方面,死的场合既可以说<我快要死了>,也可以说<他快要死了>。因为有这种表现方法上的不同,我认为存在创造<趋死>这个古怪的新词的余地。英语里与对应的形容词大概是。”   医师大笑起来。   我怒不可遏,撑起身体,抓起床头柜上的闹钟扔了过去。   一声巨响,闹钟正中墙壁,落到了床上。   那一瞬间,泛起剧烈的恶心。我连拿塑料袋的功夫都没有,直接趴在床上呕吐起来。泛着烟油臭味的液体从嘴里溢出,从下巴到睡衣的胸口都热乎乎地打湿了。   “小心点。你并没有恢复到你想像的程度。尼古丁可是堪与氰酸匹敌的剧毒,真的死了也不奇怪。”   如是指摘着我的医师唇边,滴下漆黑的液体。医师吐了口唾沫:“味道真够呛。这种东西亏你也喝得下半杯。”   我心想,我若死了,这家伙也会死。   “没错。你如果死了,我也会消亡。这是理所当然的。”医师用白衣的袖子拭了拭嘴角:“而且,我对消亡并不怎么介意。并非我相信死后的世界,人一旦死去,一切都终结了,什么也不会留下,残留下来的只是一捧骨灰。樽宫由纪子也是如此。”   是啊,樽宫由纪子在火葬场火化后,如今已栖身于骨灰盒中了吧。我想像着火葬场烟囱里冒出的白烟。   “海涅曾经写道,如果云端之上存在天国的话,为什么没有降下黄金和宝石呢,降下的只有雨不是吗,难道天国里全是水吗。”医师说。   海涅的名字连我也知道,但只有一个浪漫主义诗人的印象,他会像医师说的那样吐出讽刺的台词吗?说不定又是骗人的。医师的恶习就是卖弄那不知真假的旁征博引。   “而且,据说最近来自火葬场的环境污染被视为问题,烟囱上安装了滤净器,连水蒸汽也是冷却后排出,所以不会冒烟。死者化为云烟升天是不可能的。”   漆有黑白条纹的烟囱的滤尘器上,粘附着樽宫由纪子的灵魂。“这一来就去不成天国了!”灰心丧气的表情。不久,火葬场的作业人员来打扫滤尘器,用笤帚掸掉了樽宫由纪子的灵魂,送到垃圾场。垃圾场里,额头上扎着块三角形白布,身着白衣的死者灵魂堆积如山。   又来了。我皱起眉头。这两三天,不时就想到奇妙的画面,那些光景怎么都不像是我自己想到的。   “哎呀失礼了。好像是我的幻想溢出来了。”医师模样滑稽地低头道歉。“因为wide show实在太有趣了,不自禁地想到了很多。所谓精神的深渊,内心深处的黑暗,人的潜意识,为什么都是在下层、深处、底部的黑暗所在被发现呢?人不是沐浴着阳光生活在地表的吗?照这个逻辑,鼹鼠肯定认为潜意识存在于地面上明亮的所在了。”   鼹鼠精神分析医生戴着圆圆的黑眼镜,穿着被灰土脏污的白衣,替鼹鼠剪刀男作着诊断。“怎么搞的,你内心上方的明亮所在里,有个可怕的怪物做窝了!多讨厌的怪物啊,沐浴着阳光,两只脚站在地上走路!”   “务必拜托你一件事,就算被警察逮捕了,也不要把我供出来。绝对不要说我是你内心黑暗里的怪物。”   “我没打算说那种事。”   “恐怕也没打算被逮捕吧?别太自负啦,警察也没那么糊涂。”   “我没打算小看警察。”   “是这样吗?哎,算了。”医师露出不关痛痒的表情:“你要寻死也好,被逮捕也好,被医院收容也好,都跟我没关系。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再继续存在一阵,看清这个案件的来龙去脉。”   “你觉得那个男子是谁?”   “不知道啊。现在还什么都不好说。他可能是樽宫由纪子年长的恋人,或者是年长的友人。”   医师将圆珠笔尖贴在下巴上:“认为年龄悬殊的一对一定有肉体关系,这纯属偏见。把什么都跟性扯上关系,这种事情拜托给愚蠢的心理学者和报界人士就行了。性爱和友爱必须严格区分。还有,即使他没有出席葬礼,也仍然存在是樽宫由纪子亲戚的可能性。或者他也有可能是樽宫由纪子的长腿叔叔。‘人家没看过蒙娜丽莎的画,也没听说过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大名。’【注】”   【译注:《长腿叔叔》女主角茱蒂信中语。】   “你搞什么?”医师人妖般的说话方式让我背上发冷。   “你没看过韦伯斯特的《长腿叔叔》吗?要是看过那本书,就会很了解过去美国女高中生埋头啃功课的样子和读书的劲头。毕竟主角可是连本威努托.切利尼【注】的自传都拜读了。”   【译注:意大利雕塑家、金银工艺师、作家和大众情人,文艺复兴时期艺术中风格主义的代表人物。著有自传《致命的百合花》。】   我懒得问本威努托.切利尼是何许人也。   “总之,现在这个时候还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不是杀死樽宫由纪子的凶手也还不清楚。”   “今后该怎么办才好?”   “这个啊。我想问问那个叫亚矢子什么的少女。要是能跟她打探,说不定就知道谜样男子是谁了。”   “怎么问啊,贸然接近很危险的。”   “接近的办法就完全看你的了。你不是很拿手吗?接近十来岁少女的策略。”   医师浮出讽刺的笑容。   “看来你精神恢复得很快嘛。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啊,还有,最后再教你一个乖。”   “什么?”   “星期五白天的电视上,搞笑乐团用《斯塔拉小调》的歌词唱的是性手枪乐队的《Pretty Vacant》。”   披露了这个毫无用处的知识后,医师消失了。   正如医师所言,我的身体恢复得相当快。虽然胸口还在作恶,濡湿了睡衣的呕吐物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感觉已经好过多了。   我起了床,把弄脏的睡衣和内衣揉成团丢进垃圾袋,冲了个澡。   穿上新的内衣,烧开咖啡,我打开了电视。   五十开外的翻译家戴着袋鼠帽,架着宽边眼镜,正在侃侃而谈。也许是不习惯在电视上演出,他的视线闪烁不定。   “说到提普垂,虽然都是严肃的作品受到瞩目,我却喜欢初期轻快的短篇。从我个人的翻译经验来谈的话……”   我吃了一惊。已经是周日晚上九点多了。从喝下烟草的煮汁到现在,过去了二十四个小时还多。 第五章   “遗体的发现者啊。”堀之内沉思着说。“如果是连续杀人狂的话,杀人后可能会在现场停留一小时以上……原来如此,你相当敏锐呢。”   樽宫由纪子告别仪式的第二天,十一月十六日星期日,矶部造访了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报告自己观察到的事情。   像这次这种重大案件的搜查是没有节假日的。毋宁说,居民大多在家的假日才是查访的好机会。   堀之内也不例外,虽然是周日,依然从位于东京郊外某处的家里来到目黑西署。   “确实存在凶手长时间停留在遗体旁边的实例,”堀之内继续说。“但这样的实例中,几乎都伴有某些行动,譬如损坏遗体啦,疑似宗教性的仪式等等。待在遗体旁边没有任何行动的情况极为罕见。”   堀之内将手贴到太阳穴上,这是他下定论时的姿势:“而且从剪刀男迄今为止的作案来看,也很难认为他会作出这种会被别人盘问的危险行为。他是个非常慎重且细心的人。你的设想是好的,不过我的意见是,遗体发现者和这起案件应该没有关系。”   “这样啊。”矶部有点失望。   “其他还有什么注意到的情况?”   矶部叙述了一弘与敏惠迥异的表现。虽然堀之内在默然倾听,但矶部说明的同时,渐渐感到了不安。   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首先,被害者的父母与剪刀男的搜查有什么关系呢?   矶部说完后,堀之内依然保持着沉默。矶部下定决心问道:“这个事情对搜查有作用吗?”   “嗯?”堀之内抬起头,露出微笑。“当然有用。”   究竟有什么样的作用?矶部试探着问。   “任何情报都有作用,即使乍看毫无关系的情报也是。我的工作就是把各种各样的片段巧妙地整合起来。”   “然后逼近剪刀男的内心是吧。”   听到矶部这句无心之语,堀之内笑出声来。莫非是说了什么傻话?   “你误解了犯罪心理分析。”堀之内以仿佛很有趣的表情看着矶部:“不过也难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存在误解。”   “什么意思?”   “我对剪刀男的内心丝毫没有兴趣。”堀之内胳膊支在办公桌上,开始用教导的口气说话。 “那种探索交给电视上出场的犯罪心理学教师就行了。我要找出的是他的外在特征。”   “可是,不是说心理分析么?”   “你知道profling这个词的本来含义吗?”堀之内正确地发出了R和F的读音。“所谓profling的含义就是‘侧写’,和你们所做的模拟画像是同一性质。”   矶部也曾多次做过模拟画像练习,根据证言描绘人物的面貌,最后扮演凶手的警官现身,对画像相似的程度进行评分。矶部从那以前就对自己的不善画画颇感郁闷,他小学时的美术成绩是2。   “被问到凶手容貌时,‘眼睛距离头顶七公分,双眼间距一点五公分,眼角自水平轴向上倾斜约十二度’——没有证人会这么说明吧?”   堀之内用指尖指着自己的眼睛说:“假如不那样说,而是说‘凶手眼梢上扬,目光锐利’,听到这一说明,你就可以模拟画像了。但为什么能根据如此暧昧的说法画像?你能很好地解释这个流程吗?”   “不能。”矶部考虑了一会答道。   “Profling也同样如此。凶手在犯罪现场及其周边留下各种痕迹,这种痕迹与你们所重视的物证稍有不同,它十分暧昧,意味着什么,指出了什么没有人知道。profling的任务就是将这些痕迹整合起来,找出凶手的外在特征。所以说极端一点,凶手的心理是无关紧要的。”   “凶手的心理无关紧要?”   “因为内心也好心理也好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堀之内直截了当地说。“那种东西再怎么追根究底,跟逮捕凶手也毫不相关。就算知道了凶手性格异常,怎么把异常性格的人找出来呢?针对附近的居民实施心理测试吗?不是那样的,逮捕凶手需要的是彻底查明其外在特征。”   “外在吗?”矶部嘀咕说。依据从电视和杂志得来的知识,他一心认定犯罪心理分析官乃是将可怕的连续杀人狂内心的疯狂揭露于世,宛如名侦探的存在,但堀之内的说明却截然不同。   “看来最好详细说明。”堀之内似乎察觉到了矶部失望的心情。“Profling这一犯罪搜查手法诞生于美国。在所谓的连续杀人狂,也就是反复无动机杀人的犯罪者的场合,如果按照传统的搜查手法调查被害者的人际关系,很难找到逮捕凶手的线索。另外,由于美国地域辽阔,一旦发生跨越州境的大范围连续杀人案件,现场周边的查访也派不上用场。因此profling这一手段就成为必要,它的基本观点是统计学。”   “统计学?”   “对。也就是说,从与已被逮捕收监的连续杀人狂的面谈调查入手。在这个场合,他们内心的疯狂也无关紧要,总而言之,问题在于他们的罪行与他们的外在存在何种关联。比如,倘若得出结论,此种类型的连续杀人案件,凶手以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的白人男性居多,那么就在这一结论下开展搜查。”   堀之内用手指搔着太阳穴:“但这只是根据彻底调查而得出的统计性结论,即便发现了某种程度的相关关系,也无从得知为何会产生这种关系。反过来追问‘为什么’是危险的。某种连续杀人案件的凶手以美国黑人居多,如果考察‘为什么’会这样,便有可能得出种族差别的答案。所以profling不问‘为什么’,也对凶手的内心没有兴趣。我们关心的是连续杀人狂的罪行与外在特征之间的关联。”   “所以我才说,profling就像模拟画像。”   矶部回味着堀之内的话:“可是,如果通过面谈调查就能判明相关关系,不就没有必要设立犯罪心理分析官这一特别的搜查官了吗?只要拥有数据,即使普通的刑警也能进行搜查啊。”   堀之内露出笑容:“你相当敏锐。诚如你所说的,本来理应是这样,只要有数据,谁都能进行profling。实际上,这也是将来发展的方向。不过,现阶段犯罪心理分析官还是一个需要经验的专门职位,尤其日本更是如此。”   “为什么?”   “因为样本稀少。无论美国是怎样的犯罪大国,也不可能关着几万人几十万人的连续杀人狂,统计处理所依据的原始数据是有限的。如果样本数量稀少,总体统计的性质是否正确也就不得而知。这是统计学基础中的基础。因此,由此产生的误差必须以经验和直觉来弥补。”   堀之内仰望着天花板:“日本目前连续杀人狂还很少见,这固然是幸事,但profling中经验和直觉所占的比例由此而极大增加。而且由于美国与日本之间文化或社会背景的差异,也不能把FBI的profling数据原封不动地输入日本。”   说到这里,堀之内停了一息,微微一笑。“喏,不是有个著名的前FBI犯罪心理分析官么,连日本也翻译了他的著作,电视上也出演过,这次的案件他也发表了评论。”   “啊,我知道。”矶部想起一张和美国某喜剧演员酷似的白发男性的面孔,脑海里随之浮现起电影《白头神探》中的洛杉矶警探弗兰克?德瑞宾,那家伙是他的搭档诺德伯格。   “他真是名下无虚。即便受邀对日本发生的快乐杀人案件进行评论,也不说一句有实质性意义的话,不下任何断言,始终只谈极具普适性的概括观点。不用说,也不会逼近连续杀人狂的内心。他十分清楚,自己身为犯罪心理分析官的经验不能直接适用于背景不同的日本,但如果答说我碍难理解,就会影响到他现在的工作。所以他巧妙地避开困境进行评论,实在了不起。”   堀之内似乎并非嘲讽,而是真心在称赞前FBI犯罪心理分析官。   “除此之外,日本在结构上还存在单一民族国家的问题。”   “单一民族国家和profling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大了。美国的profling能取得相应的成果,也有一个说法认为原因在于美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尽管理由不明,但如果发现多次犯下某种罪行的连续杀人狂以某个民族居多,嫌疑犯的人数不就一下子减少了吗?同样用模拟画像来比方,倘若获得证言说‘凶手是美国黑人’,或‘凶手是亚洲人’,嫌疑犯的数量就会减少到几分之一,明白了吧?Profling也同样如此。但这在日本是行不通的。”   “那怎么办呢?”   “靠经验和直觉了。”堀之内干脆地说。“和你们所说的刑警的直觉是一回事。所以FBI那些家伙才会说‘日本搞的是准profling’这种难听话。”   “直觉……吗。”矶部想起昨天村木说的话。   “科学的直觉,或者说直觉的科学。”堀之内嘟哝说。“实际上最好能更加精密化,成为谁都能使用的搜查手法。用FBI的话说就是‘从astrology向astronomy的转化’。”   “astro……这是什么?”   “是‘从占星术向天文学的转化’。现在的犯罪心理分析官带着占星师的味道,因为经验和直觉所占比例很大,常被认为是只消默坐深思便能料事如神,具有某种神秘能力的人物。但实际上就像检查指纹和血型一样,只要掌握了技术,谁都可以进行profling。因此,它真正的含义应该是科学搜查。”   这么说来,堀之内所属的正是科学搜查研究所。   “但要实现这一点,必须增加样本量,日本快乐杀人案件的数量必须比现在增加几十倍几百倍。这是个两难的困境。”   堀之内目不转睛地看着矶部:“也就是说,目前我能做的只是尽量给你们指示方向,因为profling还很难说完全的科学搜查,不能据以逮捕凶手。如果你们依据我指出的方向找不到物证,就逮捕不了剪刀男。Profling和扎实的侦查是搜查相辅相成的两面,欠缺任何一面都抓不到连续杀人狂。”   “就是说掌握事实非常重要是吧。”矶部心想,这番话和村木所说真是如出一辙。   “没错。”堀之内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这大概是报告结束的暗示,矶部站起身,离开了临时办公室。   “堀之内警视正阁下说什么了?”一回到刑事课,村木立刻问道。   “说了和你同样的话。”矶部这样回答着,在位子上坐下。村木呆住了。   留在刑事课里的有上井田警部、村木、下川三人。下川在桌上打开便当盒,以惊人的速度把迟来的午饭一扫而光,想必是马上又要出去查访。   “村木你那边怎样,有什么进展吗?”矶部问。   “没进展。”村木用力伸了个懒腰。“剪刀的制造商一副厌烦得要命的样子,说什么不管来多少次,这个种类的剪刀流通渠道太过庞大,他们也搞不清楚。”   “他们是因为销量低落心情焦躁。”下川从便当盒上抬起头来说,脸上粘着米粒。“恐怕也够受的,如果是暂时性现象还好,偏偏在世人渐渐淡忘的时候,自己制造的剪刀又被当凶器使用了。”   “电视上也在一个劲地播放。”村木往后一靠:“虽然隐藏了制造商的名称,但一看也就知道了。”   “文具制造商岂不是全部遭受了打击了?”下川沉思着:“只为了一个杀人犯,文具业就陷入不景气啊。真是个社会问题。”   “总之,我只知道一件事:这把剪刀在全日本任何一个地方都能买到。”村木拿起办公桌上的剪刀给矶部看,大概是他为了查访专门买的一把。   “看来就算跑上一万趟文具店,我也查不到凶器的出处。”   “但是说不定第一万零一次就查到出处了。”下川像在自言自语:“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每天到处奔走,对吧?”   “长先生所言极是。”村木大大地摊开双手。   “是啊。”矶部像鼓励二人般地大声说道。“扎实的搜查是逮捕凶手的最大捷径。”   村木和下川吃惊地盯着矶部,连向来冷静沉着的上井田警部也睁大了眼睛。 14   十一月十七日星期一,真是奇妙的一天。   首先,从早上开始关东地区突然有寒流来袭,气温降到比真正的冬天还低。早间天气预报里,气象预报员表情严肃地说可能会下雪。   我从衣柜里拽出一件厚毛衣,全副武装去上班。电车里的工薪族也都穿着显眼的长大衣或粗呢短大衣。   刚走进编辑部,佐佐塚像平时一样,立刻过来打算吩咐工作,但他马上皱起鼻子,连吩咐也忘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不光佐佐塚,其他的编辑部员工也是,两个打工者也是,个个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连冈岛部长也一看到我的脸就扭过头去。   这件厚毛衣有这么不合适吗?我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沉思了一会儿。这件手织风格的格子毛衣我其实是暗自中意的。   接下来发生的奇妙事情,是午休时被冈岛部长叫了出来。   “过来一下好吗?”冈岛部长向我招招手,领着我朝隔壁的仓库走去。   仓库里只有我们两人,但冈岛部长一味眺望着不锈钢书架,似乎很难开口。   到底怎么啦,我疑惑地想。   莫非是要向我宣布,因为早退和休假太多,你被炒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因为时间上容易通融我才选择了这份兼职,在工作之外我有很多事情要忙。   “之前也跟你提过一次,”冈岛部长终于开口了。她看着我的眼睛:“你想不想成为正式社员?”   听到这个意外的提议,我大吃一惊,一瞬间我心想这是开玩笑吧,但冈岛部长的表情很认真。   “正式社员吗?”   “嗯。你也打了快两年工了吧,差不多也该到了成为正式社员的时候了。”   “可是我经常早退和休假,这样合适吗?”   “没关系,你不是斟酌着社里有空的时候才请假的吗,只要能作出这样的判断就没问题。反正我们是个小公司,又是这种性质的工作。”   “山岸成为正式社员不好吗?”   “他不行。”冈岛部长即刻断言。“虽然有干劲,但不适合这份工作,他误解了什么东西。”   “误解……吗。”   “对。他误解了创造性这个词。他大概以为具有创造性的工作是什么华丽帅气又时髦的工作吧,但那是错误的。所谓具有创造性的工作,比他想象的要朴素土气得多。”   冈岛部长盯着我看:“而我认为你理解这一点。”   “山岸不行吗?”   “不行。虽然还不至于特意要他辞职,但他没有才能。没有才能的人我们不需要。”   冈岛部长冷酷地作了评断,令我再次体会到她的冷静和透彻。这是她积累了多年经验的专业之见。   “如果我先成为正式社员的话,山岸一定会很失望的。”   要是被我这个既看不出干劲,又多次早退和休假的同事抢了先,那个自尊心强烈的男人恐怕会勃然大怒。   “不用在乎那个。”不知为何,冈岛部长突然现出怒气:“你在打工者里也是前辈吧?先成为正式社员有什么不对?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山岸怎么样没必要在意。”   “我没有怎么在意。”我不明白冈岛部长为什么突然发怒,心里困惑着,老实回答说:“不过,请让我稍微考虑一下。事情来得太突然了。”   “可以,我也没说要立即决定。”冈岛部长将手贴到额头上,向我问道:“你多大了?”   “二十六岁。”   “你不能老是这么打工吧,差不多也该为将来着想了。我看踏踏实实在公司工作也是一个选择。”   我从仓库直接出了公司,吃了点面食当午饭,又回到编辑部。   午后的工作时间里,编辑部的工作量逐渐增加,山岸一直在忙碌地来回奔走,身影显眼得不得了。   他没有才能。没有才能的人我们不需要。真可怜。   我准时在下午五点离开了编辑部。   星期一最后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在回家的路上。   我刚过了人行横道,从公寓入口附近的黑暗处传来一个声音:“总算回来啦。”   这是个尖锐的女声,充满了焦急等待的心情。女人从黑暗处出现在荧光灯下。   “你就是樽宫由纪子小姐遗体的发现者吧。”   看到这个女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东京应该立法禁止把pink house这种可爱少女风格的衣服卖给年过三十的女性。   女人从头到脚穿了一身pink house,头发染成茶色,浓妆艳抹,眼影也浓过头了,外表就像故意打扮得恶趣味一般。   “我等了好久了,从下午三点一直等到现在。”女人朝我走过来,亲昵地把手搭到我胳膊上。   “你是谁?”我皱起眉头问道。只一照面就留下深刻印象的女人,倘若以前在哪里见过,不可能想不起来。我跟她一定是初次见面。   “我是采访剪刀男事件的记者,无论如何想向你询问一些事情。”女人恳求似地说道。   “不好意思,回答采访有点……”   “我明白,因为看到了女孩子凄惨的遗体吧。你的心情我非常了解,可是我已经等了两小时以上了,不要不屑一顾地把我赶走啊。”   这女人脸皮够厚的。若非如此,恐怕也干不了采访杀人案件的勾当。   结果,我同意了她的采访要求,和她一起走向附近的咖啡馆。输给她的强力坚持是个原因,但也因为我想到了一件事。   在咖啡馆靠里的桌席坐下,叫了牛奶咖啡和纯咖啡后,女人从包里拿出名片和一本杂志。   《秘密周刊》编辑部 黑梅 夏绘   “喏,这篇报道是我负责的。”像是叫黑梅的杂志记者翻开周刊给我看。那是篇卷首报道,跳动着《剪刀男的第三名牺牲者!》这般大号铅字,署名是“本杂志特别采访组”。   “你是杂志社的人啊。”我对比着名片和报道嘟哝说。   “实际上是自由撰稿人,不是社员。”黑梅以手掩口,扑哧一笑。   我最吃不消这种走可爱路线的女性,特别是像她这样韶华已逝的女性。   “你到底是从哪知道我是遗体的发现者,住在这里的?”我忽然有了兴趣,试探着问。自己的相关情报是怎样泄漏出去的,我极想知道。   “这个说不得的。报人不能公开情报来源,抱歉喔。”黑梅笑着回避了我的问题,从包里取出小型磁带录音机放在桌子上:“那就请你谈谈当时的情况吧。”   “那个,你是从哪买的?”   “这个录音机?随便哪家电器店都能买到。”黑梅这么回答后,采访开始了。   我和回答警察询问时一样,除了不能说出来的事情,大部分都如实述说。   “遗体的情况怎么样?”全部说完后,黑梅提出疑问。   “很平常。”   “譬如说,有没有裙子被掀开的事?”   我不禁苦笑。她对‘某种性侵犯’似乎也深感兴趣。我老实回答她说,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地方。   “这样啊,谢谢。”黑梅并未流露出失望之色,低头道谢。采访结束了。我向她确认了不在报道里写出我的姓名后,开口说道:“问一个问题行吗?”   “什么问题?”   “和被害少女有关的……”   “樽宫小姐?为什么想知道她的事呢?”黑梅看着我的眼睛,锐利地问。   人不可貌相,这女人看来头脑敏锐,必须小心应对。   “虽说不知道算是什么缘分,毕竟是自己发现了她的遗体,总觉得很在意她的事情。”   “原来如此。”黑梅点点头。她真的理解了吗?从她的表情很难捉摸。   “照电视上的报道,樽宫小姐成绩优秀,长得又美,性格又好,受到所有人喜爱,我知道的就只是诸如此类司空见惯的报道。”   “这是当然的。她是被害者啊,不能写被害者负面的传闻,就是我们这篇报道也不例外。”黑梅用指尖敲着摊在桌面上的杂志报道。   “你也听到过负面的传闻吧。”   “再好的孩子也会有负面传闻的。”黑梅以宛如淘气孩子般的眼神盯着我:“不过,难得蒙你接受采访,好吧,我就稍微说一下。”   黑梅双肘支在桌上,开始讲述。“那孩子在男性关系上好像相当惊人。”   “她受欢迎也不奇怪吧,长得那么美……我只在电视上看过她生前的照片。”我急忙加上一句。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男性接近她,而是她积极钓男人,也就是常说的反过来泡男人的女孩子。”   这倒是意外的事。   可能是这种心情写在了脸上,黑梅笑了:“看不出来吧?这是她同学说的,说由纪子看起来稳重文静,实际却很淫乱。”   “最近的女高中生连‘淫乱’这种冷僻的词都知道啊。”   “跟傻瓜似的。”黑梅仰望着咖啡店里的灯光,撇了撇嘴唇。“要是高中男生,不管和多少年长女性交往,别人也只会说很帅嘛,这家伙真有一手。是女生的话马上就说淫乱了。明明干的事情没任何差别。”   黑梅似乎是把樽宫由纪子理解成了前卫的女高中生。   或许情况确实如此,但我对樽宫由纪子的印象与这一理解之间,存在少许差异。   “她和年长的男性交往吗?”   “好像有好几个,而且全部都有肉体关系。”   我在快餐店目击到的男子会不会也是樽宫由纪子泡到的男人之一?   “没办法啊,她的家庭似乎相当复杂。”黑莓啜着牛奶咖啡感概地说。   “家庭复杂?”   “父母都是带着孩子再婚的。”黑梅微微一笑,叠起手指:“应该是带着儿子的男方和带着女儿的女方再婚。她和父亲、弟弟没有血缘关系,这一点和她的品行是不是也有关系呢?”   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的事实。对樽宫由纪子来说,一弘和健三郎是名分上的父亲和弟弟啊。   听了黑梅的话,我对告别仪式那天看到的健三郎的行动产生了一点疑问。对于继姊的死,感情会爆发到那个程度吗?   我无法作出判断。我自己是与那种感情无缘的人。   “父母的前配偶是什么情况?”   “父亲的前妻是去世了,母亲是和前夫离婚。离婚的原因好像很多,不过这方面还没有详细调查。”黑梅把牛奶咖啡喝光,态度在暗示已经可以了吧,说不定她正在反省自己有点说太多了。   纯咖啡和牛奶咖啡由黑梅买单。这家店我是第一次来,与昂贵的价格相比较,咖啡的味道并不怎么好喝,多半不会再来了。   走到寒风呼啸的店外,黑梅好奇地盯着我:“我说,你一直都是这种装束吗?”   我重新打量了一遍自己的服装:手织风格的格子毛衣,短外套,牛仔裤,轻便运动鞋。   “是啊,有什么不对劲吗?”   “唔,倒也不坏啦。”黑梅从头到脚鉴定着我:“稍微再修饰一下不好吗?”   我心想,这是多余的关心。Pink house的爱好者没道理说我。   “而且你烟抽太多了,呼吸有烟油的臭味。”   听黑梅这么说,我禁不住笑出声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编辑部里大家都拿奇怪的眼光看我了。   “谢谢你的忠告。我从今天起开始戒烟。”我留下站在那里莫名其妙的黑梅,回到了房间。 第六章   时间已进入十一月下旬,目黑区女高中生被害案件的搜查依然毫无进展。   搜查本部把重点放在确认有关现场周边可疑者的目击情报上。无论情报多么琐碎,也必须全部厘清内情,查明可疑者的身份。这一来人手再多也不够用,终于连矶部也被派去查访了。   矶部向搭档的搜查一课刑警作了自我介绍。   本厅的刑警个子很高,肌肉发达,大学时代曾是学校美式足球部的主力,这一点似乎令他引以为傲。虽然看样子为人不错,但感觉得出他对辖区刑警的轻视态度。   “你有什么爱好?”   才刚见面,他的口气倒已很熟络了。明明看起来和矶部年纪相差不大,却马上就用“你”来称呼。   “我喜欢看书。”矶部回答。   “哦?喜欢看什么书?”   “推理小说。”   听矶部这么回答,本厅的刑警嗤笑了一声:“推理小说这种东西亏你也看得进去,那不全是骗人的吗?我们干的可是真正的犯罪侦查,那种瞎扯淡的书哪里好看了?又不能拿来当参考。”   矶部完全没想过拿推理小说当作工作时的参考,而且他喜欢的不是充满现实感的警察小说,而是名侦探快刀斩乱麻,解开所有谜团的本格推理小说。   矶部当然知道现实生活中没有名侦探,对他来说,推理小说不过是兴趣而已。   矶部心想,他身为一个警察,怎么可以没有看过就一味瞧不起推理小说?这不就像银行员瞧不起经济小说、谈恋爱的人瞧不起爱情小说、野兔瞧不起童话故事?   如果有火星人伪装为地球人,隐身在某个城镇里,看到科幻小说也会嗤之以鼻了。   “这些都是骗人的!对于我们侵略地球毫无参考价值!”   正是因为都是虚构的才好看,但就算这么跟他说明,他也不会懂。矶部决定闭嘴。   矶部和本厅的刑警一起调查取证。每次碰到这种搜查,矶部都痛感这世上看来可疑的人怎么这么多啊。   “那家伙深更半夜的还一个人在路上走,很可疑呀。”中年主妇说。“头发乱蓬蓬的,看了就叫人不舒服,他绝对是凶手。”   “我觉得那人有点怪,他一直站在叶樱高中正门旁边。”西装革履的年轻工薪族说。“我看他一定在跟踪被害的少女。”   “樽宫同学和我一起走的时候,总是看到那个人。”樽宫由纪子的女同学嘟囔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然后就出事了。下一个不会就盯上我了吧,好可怕,好可怕。”   证言要多少有多少。其中一部分不知为何也流传到媒体,被周刊杂志和wide show当作独家情报来介绍,大概是证人本人宣扬的吧。   然而,深夜独自在路上走的人乃是住在附近公寓里已经离休的爱猫人士,每天晚上去观看野猫的聚会。站在叶樱高中正门前的人只是在等公交车,证人所说的“一直”也显然只有约二十分钟。至于跟踪女高中生的酷似某有名电视剧男主演的人,不管怎么调查也找不到他的存在,除了那女生之外也没有别人目击过他,矶部怀疑说不定是十几岁少女特有的自我意识过剩产生的妄想。   当然,其中也有确实可疑的人。   “那家伙,”本厅的刑警从车里指着一个男人。“你觉得怎样?”   又是观察力测试啊。矶部心想,真受不了,为什么别的刑警一看到我就想进行职业培训呢?   矶部朝那男人看去,那是个长发飘扬的年轻人,天气已经冷得与寒冬仿佛,他还是敞着皮衣前襟,露出黑色的T恤。   “看起来是个普通的青年。”   一听矶部的回答,本厅的刑警笑出声来:“不像话,目黑西署都教了你什么啊?那家伙绝对是个变态,搞不好就是本星【注1】。”   我要求于你的,是坚持你自己的看法。矶部想起村木这句话,并不动气。   看到青年走进木结构的公寓房间,本厅的刑警说:“好,去瞧瞧!【注2】”   矶部吃了一惊。不仅因为没有搜索令就要搜索住宅,还因为他的态度和口气跟电视上的刑侦电视剧一模一样,也使用诸如“本星”、“瞧瞧”之类的隐语。   矶部在目黑西署工作了三年,几乎没听过这类话。可能因为上井田警部不喜欢隐语,连村木在警部面前也不说“神经科医生”。   两人下了车,一起朝木结构的公寓走去。矶部心想,本厅的刑警瞧不起推理小说,莫非却是刑侦电视剧的铁杆粉丝?还是说,在本厅这种话实际上满天飞?   这位运动系外表的刑警,说不定在搜查一课绰号就叫“美式足球”。   敲响带转锁的薄薄门扇,报出警察身份时,年轻人流露出了明显的动摇。美式足球刑警似乎确信他就是“本星”,强行闯进房间,无视年轻人的抗议打开了壁橱。   出现在眼前的,是满满一纸板箱女性内衣。   把年轻人带到附近的派出所时,美式足球刑警一脸洋洋得意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看,跟我说的一样吧。   矶部心想,他的确比自己目光锐利,这一点不承认是不行的。   然而,看着在派出所里低头回答讯问的年轻人,矶部仍然觉得他只是个普通的青年。   当然,半夜从别人家阳台上偷内衣乃是犯罪行为。由于逮捕了这样一名犯罪者,作为维护市民安全和社会秩序的警官,美式足球刑警可谓善尽职责,矶部对此绝无吹毛求疵之意。   但在矶部眼中,年轻人看起来就是个喜欢女性内裤的普通青年,美式足球刑警说他“变态”未免过分。   那么,剪刀男又是怎样呢?   回目黑西署的车上,矶部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剪刀男被逮捕的时候,看起来会是什么模样?说不定也是个极其普通的青年,普通的服装,普通的面孔,东京随处可见。不知为何,矶部脑海里浮现出遗体发现者的面容。   我们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先入为主了呢,矶部暗想。   剪刀男。冷酷的杀人魔。连续少女杀人犯。绞杀少女后,以剪刀刺喉的连续杀人狂。   媒体这种种充满煽情的用语,没准反而成了找到他的妨碍。   小说和电影里登场的连续杀人狂,一天到晚疯疯癫癫,早上一睁开眼,就看到红光滴溜溜乱转的幻觉,听到“杀人!杀人!”的幻听,一边叫喊“我是神!我是超人!”一边在屋子里挥舞着猎刀,而且不知出于何种理由,独自一人时也戴着面具遮掩容貌。   但连续杀人狂真的是这副模样吗?   如果是这个样子,早在干出连续杀人的勾当前,家人跟身边的人就会叫来医生或警察了。很难想象这种状态能过着循规蹈矩的社会生活。   就算是连续杀人狂,肚子饿了也要吃饭,因为吃饭要花钱,他也得去工作。时不时的肯定也会无所事事地呆在屋子里看电视。   但如果在小说和电影里看到连续杀人狂躺在榻榻米上,边打着哈欠说“好无聊的节目”边咯吱咯吱搔屁股,一定败兴之极。大家期待看到的是可怕的怪物,终年逸出常轨的反常者,连血液也冻结成冰般一再杀人的冷酷杀人魔。   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我没有参加过无动机杀人案件的搜查,什么也不好说。”   回刑事课报告结束后,矶部下定决心向上井田警部提出疑问,上井田警部静静地如此回答。   “我能说的就是,所谓普通是指什么呢?你说你认为那个年轻人是‘普通的青年’,但那个‘普通’究竟是什么含义?”   上井田警部不是在问矶部,而是在问自己。   “我曾经负责过这样一起案件,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闯进邮局,抢了不到十万日元逃走了。案件本身非常简单,凶手也很快被捕,是在一家企业工作的课长,四十三岁。”   上井田警部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案件的详情:“证据也很充分,那男人就是抢劫邮局的凶手没错,但动机还不清楚。用你的话来说,他只是个‘普通的工薪族’,和太太孩子住在租来的公寓里,在公司工作也很认真。就算为贷款烦恼,但他并没因赌博而破财,也没有急需钱的情况,为什么非得去抢邮局不可,一开始完全搞不懂。不过很快就知道了。”   “是什么动机?”矶部被勾起了兴趣。   “在外面有了女人。”上井田警部简洁地答说。“某家俱乐部的女招待吧。不管怎么说,要和太太以外的女人交往,就得有钱。”   “常有的事情嘛。”矶部对这个老套的动机颇感失望,他原本期待从上井田警部口中听到更意外的动机。   “你这么想吗?”上井田警部似乎看出了矶部的心思,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媒体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周刊杂志虽然作了大幅报道,但一开始的论调认为是那女招待的错,就是说她是个玩弄认真的中年工薪族的心、榨取金钱的坏女人,男方去抢邮局全是拜这女人之赐。”   上井田警部再次显出搜索记忆的表情:“但后来有家周刊提出另外的看法。凶手大学时代的朋友声称,他不是那种会被欢场女子欺骗的男人。于是我调查了一下,发现凶手的太太是个非同寻常的恶妻,夫妇关系日趋冷漠。也就是说,凶手之所以受到女招待的诱惑,实际上是因为太太恶劣的缘故。让他落到抢劫邮局地步的诱因,也是太太这个恶妻。”   上井田警部一只手臂支在办公桌上,沉思着。   “那个时候我就想,最初,大家认为凶手抢劫邮局的动机是女招待,继而认为动机是太太,然后觉得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了。可是真的是那样吗?那可以称为真正的动机吗?可以理解为‘普通的动机’吗?”   上井田警部抬头看着矶部:“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总觉得……”   “无动机杀人的场合,不具有我们现在所说意义上的‘普通的动机’。因此无论怎样探寻动机也不能令人信服,最终就找出诸如凶手的思维失常啦,不幸的童年经历啦之类理由。人人都想理解杀人的动机,不愿相信世界上存在毫无意义杀人的人,即使那样的人就在眼前,也要多少替他找到些意义和理由。所以,人们希望了解无动机杀人者的心理。”   上井田警部闭上双眼:“可是,所谓犯罪的‘普通的动机’真的存在吗?就是刚才提到的抢劫邮局案件,也不是不能说成一时的精神错乱吧?而且能够理解为了保险金而杀人,却不能理解为了快乐而杀人,也是很奇怪的事,就好象说为了钱就算杀人也是没法子的事似的。”   上井田警部沉默片刻,随即睁开眼睛:“我可以肯定的就是,这次的案件,凶手看起来是否普通也许无关紧要。一个人看起来是否普通,因观察的人而异,因观察的情况而异,靠这种含糊的印象是逮捕不了凶手的。”   “就是说,最重要的是掌握事实和物证。”   “没错。那个抢劫邮局的案子也是,即便不知道他为何作案,但事实是他就是凶手。”上井田警部向矶部微笑:“你也具备身为警官的自觉了。”   “这是承蒙前辈们的指导。”矶部偷看着村木和下川回答。“而且堀之内先生……不,堀之内警视正也说了同样的话。他说自己只是指出方向,掌握事实才是最重要的。”   “是吗。”上井田警部转过头:“他到底也是警官啊。”   “蒙他称赞实属荣幸。”在临时办公室听完矶部的话,堀之内苦笑道。“上井田警部很有哲学家的味道,当刑警是可惜了。”   矶部心想,这是在讽刺么?自从搜查会议后的交涉中被上井田警部驳倒以来,堀之内似乎对他略有反感,这从堀之内随后的话中也能感觉到。   “不过,上井田警部的意见有点过于极端了,是一种极端的论调。若照他的观点,恐怕就不存在正常人了。但实际上,正常人与连续杀人狂之间有显著的区别。”   “什么区别?”矶部问。   “这很难一概而论,因为连续杀人狂也各具个性。根据各人生活经历的不同,症状的表现方式也形形色色,这是事实。但他们明显与正常人有别。”   堀之内的视线在空中游弋,寻找着合适的比喻。   “这么说你也许会明白。据说健康人的体内也时常多少有些癌细胞存在,但不能因此说所有人都是癌症患者。健康人与癌症患者之间存在差别,而这是可以诊断出来的。”   “您也能诊断出连续杀人狂是吗?”   “就是这个意思。大部分情况下,通过面谈就可以知道,即使面谈不能确定,还有很多其他的检查方法。尽管不能对连续杀人狂的特征作一个概括,但他们相比一般人有明显的不同之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堀之内盯着矶部:“就像你说的,剪刀男看起来可能非常普通,但若由懂行的人来观察,就会发现他是连续杀人狂。这正是我要致力之处。”   “由懂行的人来观察……吗。那意思是说我自己是明白人,你们这些普通刑警不会懂吧。”从电车下到车站的站台时,下川嘀咕说。“算了,我也搞不懂这种高深的东西。”   堀之内吩咐矶部去察看被害者就读的高中周边的情况,下川是他今天的搭档。   “我也见过异常残酷的杀人犯。”车站前的快餐店里,下川啃着汉堡开口了。“像闯进公寓抢劫,当着父母的面杀死孩子之类的家伙,我见过很多,有时连我都觉得这家伙不是人,是魔鬼。”   下川拿手指擦擦唇边的番茄汁:“然而,就算是这伙人,也不是魔鬼,仍然是人类。他们一样是父母所生,流的也是红色的血。证据就是,即使最初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家伙,在审问时也必定会表露出感情。那个杀死孩子的凶手,给他看孩子的照片时竟然哭了出来。”   “给他看孩子的照片吗?”矶部捏着薯条说。   “不是我,是松元这样做的。松元善于看透对方的心理,我就想不出这一手。那凶手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粗犷大汉,前科累累,我以为他就算杀了人也肯定不会有任何感觉,正可谓披着人皮的魔鬼。”   下川抱起胳膊:“可是他一看到照片,肩膀就哆嗦起来,开始放声大哭,表情扭曲地哭了十分钟左右,然后痛痛快快地招供了。”   “了不起,不愧是松元前辈。”矶部佩服地说。   “我也这么觉得。于是我问松元,为什么料定那个男人看了照片就会坦白,松元听了笑起来,说不单那个男人,无论什么杀人犯,内心深处都存有对被害者的罪恶感。真是难忘啊,虽说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罪恶感吗?”   “对。我想人不是那么习惯于残酷的,”下川伸手去拿矶部点的薯条:“不管多么不正常的家伙。就是剪刀男也不例外,想想看,他可是杀了三个十来岁的少女,还在绞杀后用剪刀刺进喉咙,干了这种事,你觉得他会无动于衷吗?”   矶部想起了液晶屏上映出的被害者的照片。遍布剪刀伤痕的脖子。被切开将近一半的脸颊。暴露出的臼齿。   剪刀男会每天晚上梦见这副光景,被恶梦所魇吗?   “差不多该走了吧。”矶部催促道。点的薯条几乎被下川吃光了。   “我在这等着,你一个人去好了。”下川泰然回答。   “可是,我们不是搭档吗?”   “调查的话可以奉陪,当你散步的护身符就免了。”说着,下川从包里拿出一叠纸,那是升职考试问题集。   没办法,矶部一个人步上朝往叶樱高中的坡道。   也难怪下川嘲讽说是散步。矶部自己并不知道到底应该观察些什么,尽管不时停下脚步,环视附近,展现在眼前的只是随处可见的住宅区而已。      【注1】警察对确信为凶手的嫌疑犯的隐语。   【注2】警察对强行搜索住宅的隐语。原文的“ガサ”是将“捜す”中“捜(サガ)”的发音颠倒过来。 15   冰室川出版社编辑部十一月的战争从星期二开始了。   编辑部的员工拼命地打着电话,对着电脑,到处奔走,我当然也不例外,连日来奉冈岛部长和佐佐塚之命忙碌地工作到深夜。   “差不多该回去啦。”年长的编辑部员工向我说。“已经晚上八点了,这个时候还这么努力,待会儿该精疲力尽了。”   编辑部里除了我,就只剩下他和山岸,连冈岛部长也已经回家了。   “马上就好了,做完我就回去。”我趴在办公桌上一边校对一边回答。   “加油喽。还有半个来小时吧?”   “嗯。”   “我们出去吃个夜宵,拜托你看家了。”   “今天要熬夜加班吗?”   “怎么会,正准备回去呢。我看多半得打的回去了。”编辑部员工苦笑着和山岸一起出了门。   编辑部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推开校对的印刷物,两手戴上塑料手套,把挎包搁到桌面,拿出从文具店买的包裹,打开包装,伸手取出厚实的铜版纸。   我走到另一个编辑部员工的办公桌前,打开电脑电源,从架子上抽出一张贴有“业务用”标签的软盘,插入软驱。   我操作着电脑,运行“名片用模板”文件,显示器的画面上出现了DTP软件制作的冰室川出版社名片模板。我看着黑梅给我的名片,重新输入名片模板里的社名、住所、姓名、电话号码,姓名我随便编了一个。   全部输入完毕,我移动鼠标,选了菜单里的“打印”,激光打印机响起嗡嗡的声音,放入的铜版纸吸了进去。   打印好的铜版纸从打印机里吐出,我没有保存这个名片模板文件,直接结束了操作。这样软盘里就不会留下我改写过的文件了。   我拿起印有十二张名片的铜版纸确认效果。不愧是专业的高清晰打印机,与街上印刷店里印出的名片相比,外观上几乎毫无区别。因为是内行设计的模板,文字的配置和外观也没有问题。   我把铜版纸重新包好,放回挎包,脱下塑料手套,继续校对。   “抱歉,抱歉,回来晚了点。”   编辑部的员工和山岸是在差不多四十五分钟后回来的。两人脸上都微微发红,大概是藉口夜里很冷,喝了好几瓶烫热的酒。   我向两人道声“我先走啦”,离开了编辑部。   回到房间,我再次戴上塑料手套,从铜版纸上把名片一张张裁下来。用裁纸刀裁好边角后,十二张名片便出现了。   这一来我也是《秘密周刊》的记者了。不是出版社的人,而是自由撰稿人,我对自己说。   第二天打工回来时,我顺道从书店买了本刚刚发行的《秘密周刊》。冬天太冷也有好处,可以戴着手套买杂志。   我依旧戴着手套在电车里看《秘密周刊》,发现卷首报道的标题是《独家特讯:案发现场遗留的另一把剪刀意味着什么?》。   案件已经发生十多天了,这个时候会报道些什么呢?我丢掉的剪刀不可能直到现在都被警方漏过,想必这是《秘密周刊》好不容易从警察那里挖到的情报。   我仔细地读着报道。似乎警察除了发现另一把剪刀外并未透露更多的情报,写的都是剪刀还刺在被害者喉咙之外的某处这种臆测性内容,猎奇的空想而已,对我没有实际损害。   然而,警察不可能忘记我带的那把剪刀。   我的谈话没有登出来,肯定是托这篇独家特讯的福,遗体发现者的话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对我来说,这是件幸事。   十一月也快结束了,忙碌的日子总算告一段落。有空去叶樱高中则是二十六日星期三的事了。   我算好时间在叶樱高中正门前等待,亚矢子很快出现了。   “请问,你就是亚矢子同学吧?”我出声招呼。西装外套上披着大衣的亚矢子回过头,表情疑惑地看着我。   “我是报道樽宫由纪子案件的记者,希望能采访你……”   “记者?”亚矢子打量着我。既然有穿着一身pink house的杂志记者,我这外套里穿着毛衣外加牛仔裤的打扮应该不会显得很怪异吧。   “我没什么可说的。”亚矢子转过脸去,大步往前走。   我追上她,和她并排走着:“你不是樽宫同学最亲密的朋友吗?”   “你听谁说的?”亚矢子斜视着我。   “抱歉,报人不能公开采访的渠道。”我用酷似黑梅的口吻答道。   亚矢子突然停下脚步,以与她天真的外表不相称的促狭眼神看着我。“我说啊,就算听了我讲的话,你也写不成报道的。”   “你在樽宫同学的告别仪式上也没有流泪呢。”我说。亚矢子瞪着我。   “不但没有流泪,还对哭泣的同学憎恨地怒目而视,就跟你现在这个表情一模一样,这是为什么?”   亚矢子突然移开视线,像在炫耀一般,夸张地叹了口气。   “看样子我要不说你就一直跟着我了。”   “这一带很危险,有连续杀人犯出没,可以的话我送你回家吧。”   “我知道啦。”亚矢子认输似地举起双手:“作为采访我的补偿,你得请客。”   我答应请她吃梨派。   亚矢子领着我到了坡道途中的一家露天咖啡馆,从外面看起来就是非常普通的住宅。   “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家店。”我嘴里说着,在院子里摆放的餐桌前坐下。圆桌是白色木制,椅子也是木制,连椅子靠背也是粗犷的布料。   “知道的人不多,这家店不大宣传。”   “看来是这样。”   甚至挂在门柱上的招牌也隐藏在常春藤中,好像故意不让人看见。这一来不知道的人就很难发现了吧。   店里只有我和亚矢子两个客人,从外面看来,大概就像是家人在院子里小憩放松。店员也都穿着便服,年龄不一,说不定不是雇佣的员工,而是生活在这住宅里的一家人在打理。   我向穿着棉布工作服的女店员点了亚矢子推荐的梨派和咖啡两人份,把伪造的名片递给亚矢子,在桌上打开《秘密周刊》,指着卷首报道:“这篇报道是我负责的。”   亚矢子看了看:“你是杂志社的人啊。”   “不是,实际上是自由撰稿人。”   亚矢子拿起杂志阅读,我摘下手套,把来时路上买的小型磁带录音机放到桌上,按下开关。   “那么,请你谈谈吧。”   “说什么好呢?”   “首先告诉我你怎么称呼吧。”   “你不是叫了我的名字吗?”   “我只知道名字,不知道姓,也不知道怎么写。”   她从西装外套的胸袋里拔出一只圆珠笔,在餐巾纸上写下“椿田亚矢子”。   “然后?”   “能谈谈关于樽宫同学的事情吗?”   “由纪子是sukeroku的粉丝。”亚矢子干巴巴地开口了。   “助六【注1】?”我心想,作为高中生,这个爱好太冷门了。   “是skeleton rock,摇滚乐队。你不知道?”亚矢子怀疑地说。   这个名字我曾在电视和杂志上见过,似乎是在高中生里相当有名的乐队。亚矢子向我投来轻蔑的眼光,好像在说身为杂志记者连这都不知道么?   “这个的话我知道。”我慌忙答道。“是这样啊,sukeroku是skeleton rock的省略。”   “这是常识。”亚矢子冷淡地说。   这么说来,我读书的时候也有个摇滚乐队简称为iemon,不过好像没唱过什么“头飞起来动给我看看”。【注2】   我研究了片刻歌舞伎与J-ROCK不可思议的巧合,然后辩解说:“我以为肯定是说歌舞伎的助六。”   “歌舞伎里也有sukeroku啊,也是重金属系?”亚矢子问。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是啊。因为缠着深紫的头带,八成是重金属系的粉丝。”我答道。【注3】   如果是speed king的rider也许会笑起来【注4】,但亚矢子只是茫然地望着我。   “你对这种话题好像没什么兴趣嘛。”亚矢子再次显出促狭的神气。她还是不露出这种表情看起来比较可爱。   梨派盛在雪白的磁器碟子里送了上来,亚矢子不再理会我,默默地拿起叉子享用。   我心不在焉地眺望着阳台对面的街道。由车站延伸向叶樱高中的坡道上,黄昏已经降临,给缓坡的柏油路面染上了浓重的桔红色。一个似乎在哪见过的年轻男子在坡道上悠然漫步。   他是谁呢。我想了一会,终于记起来了。他就是樽宫由纪子告别仪式上,那个看起来靠不住的葬仪社工作人员。因为他曾盯着我看,所以我还留有印象。   他不慌不忙地沿坡道而上,不时停下脚步,向周围投去视线。他到底在干嘛?难道在找有没哪里掉下个葬礼需要的死人?   “喂,你不吃吗?”亚矢子问。面前的碟子已经消灭了将近一半。   我重新转向桌子这边,尝了一口梨派。诚如亚矢子推荐的那样,味道相当不错。   “这个甜得恰到好处啊。”   “是吧。”亚矢子第一次露出笑脸。她还是笑起来的时候好看。   “能不能谈谈樽宫同学男性关系方面的事情?”我决定提出真正想问的问题。   亚矢子敛起笑容:“问这个干什么,不能报道的吧?”声音很坚决。   “我不会报道的。”   “你应该从跟你说到我的某人那里打听到很多由纪子的事了吧。”亚矢子显出了愤怒:“就像他说的,由纪子喜欢男人,生性淫乱,跟谁都可以上床,你就想听到这种话是不是!”   亚矢子把叉子丢到桌上,响起金属与磁器碰撞的刺耳声音,店长模样的年长男人闻声回头,皱起眉头。   我静候亚矢子由激动恢复平静。   “你也这么想吗?”   “什么?”   “樽宫同学确实很淫乱吗?不过,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怎么介意,那是她的自由。”   亚矢子思索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我认为不是那样。”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她是在实验。”亚矢子慢吞吞地说。   “实验?”我不明白亚矢子这句话的意思。   “我也说不好。”亚矢子盯着桌子,字斟句酌地说:“由纪子她啊,对别人是不太了解的。对我也是如此。她有时待我极尽温柔,有时却又截然相反,冷若冰霜,然后饶有兴趣地观察我由此而生的喜怒哀乐。为什么这孩子会做出这种反应,她要观察的就是这个。”   “她以玩弄别人的感情为乐?”   “不是。她是不懂得别人的感情,并不是以玩弄感情为乐,就好像因为自己没有这种东西,所以很感兴趣似的。我想她看到男人向自己求爱时,也是抱着同样的兴趣。”   “所以说是实验啊,原来如此。”我凝视着亚矢子:“而你对她的这种实验很反感。”   “没错。她那么美,只要她想,多帅的男朋友都找得到,可她却那么随便地跟男人交往,让我讨厌得不行,有时甚至是憎恨。”亚矢子望着我:“这种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懂吧。”   “是不懂。”我老实回答。亚矢子眯起了眼睛。   “不过,我知道你喜欢樽宫同学。”   “对,我喜欢由纪子。”亚矢子警惕地瞪着我:“不过可没有什么奇怪的意思。”   “只有愚蠢的心理学者和报界人士才把什么都扯到性的意义上,恋爱和友情是不同的。”我把从医师那听来的话现趸现卖给亚矢子。   “你不也是报界人士吗?”   “是啊。”我微笑着继续问:“如果当作实验那般交往,男方也会不知所措吧。”   “岂止不知所措而已。”亚矢子似乎想起了什么,窃笑起来。   明明直到刚才还那么悲伤。这个年龄的少女,心就如风车般回转不定。   “好像越是深信由纪子钟情于自己的人就越倒霉。”   “譬如说,谁?”   “多得是。由纪子对男人是随心所欲的。”亚矢子以恶作剧般的眼神看着我:“你想知道她交往的对象?那我就告诉你一个。岩左邦马,我们高中的体育老师。”   邦马。K。这正是我在公园捡到的打火机上所刻的缩写字母【注5】。我暗想。      【注1】日本传统歌舞伎的演出节目之一,发音同“sukeroku”。   【注2】歌舞伎名剧《四谷怪谈》中伊右卫门的名字读音同“iemon”,“头飞起来动给我看看”是其名台词。   【注3】此句为双关语,缠头带为歌舞伎的装束,深紫则指Deep Purple乐队,英国重金属乐队的开山鼻祖,1968年成立于伦敦。   【注4】《speed king》为Deep Purple乐队的名曲。   【注5】邦马的罗马音拼写为kunima。 第七章   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四,堀之内报告了初步的侧写结果。   ○年龄在二十六七岁到三十四五岁,很可能是肥胖体型。独身,在东京都内独自生活,与家人也没有往来……。   ○喜爱孤独的性格。排斥与他人的关系,不表露自己的感情……。   ○高智商,可能是高学历,教养良好。比起外出更喜欢待在家里……。   ○可能的心理倾向——自恋、精神分裂症(可能是初期阶段)、乖离性人格障碍,伴有幻觉、幻听、妄想的可能性很高……。   “这种东西我也会写。”村木把报告书丢到办公桌上。“什么用场也派不上。”   晚上八点,刑事课久违地全员到齐,各自浏览了发下来的堀之内的报告书后,纷纷随意发表感想。   “就是。”松元歪着头:“说是犯罪心理分析,还以为会提出更加新颖的结果报告,结果都是老一套的内容。”   “全东京有多少二十六七岁的独身男人啊。”村木继续不满地说。“他该不是想说叫那帮刑警们全部都去查访吧。”   “乖离性人格障碍到底是什么?”下川问。   “多重人格。”村木向他说明。“一个人的内心存在复数的人格。”   “那直接这么写不就好了。”下川嘀咕说。“为什么专家都喜欢写得高深莫测。”   “不写得高深莫测就无利可图了。”村木浮出嘲讽的笑容,伸手拿起盛有淡咖啡的茶杯。   “乖离性人格障碍啊。最近乱七八糟的精神问题太多了。”松元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柏青哥【注】依赖症啦,购物依赖症啦,到底怎么回事啊?” 【译注:日本非常流行的一种赌博游戏。】   “这也是医生的营销手段吧。”下川回答。“企图开拓新的患者的阴谋。”   “不,这倒未必。”村木插口说:“那些人无法根据自己的意志控制自己的行为,不管愿不愿意,都要往柏青哥跑,都想去购物,所以成了种毛病。”   “那些行为过去是说成沉迷赌博和浪费癖的。”松元笑了起来。   “我认识的女性里也有人得了购物依赖症……”站在窗边的进藤想加入话题,却被村木打断。   “浪费癖是性格所致,没必要治疗,但购物依赖症是种病,不治不行。如果一件事自己明明深感痛苦却又按捺不住去做,很明显是种病态,就像爱好喝酒和酒精依赖症的区别。”   “我不太喜欢把什么都说成是精神问题。”松元语气温和地说:“要照那么说,谁都会在什么地方有毛病了。”   矶部想起了上井田警部的话。   所谓“普通”究竟是什么含义?   人人都想理解杀人的动机,不愿相信世界上存在毫无意义杀人的人。   “精神疾病太多了确实让人厌烦。”村木认同松元的意见:“不安分的小孩子是多动症,性格恶劣的家伙是人格障碍,不良少年是行为障碍。搞得什么事情都是因为轻度的精神障碍。”   “专家不管什么事都要说得高深莫测。”下川重申了自己的意见。   “从过去就有小学生不能集中精力听课,不是突然站起来,就是开始干别的事。”村木继续说。“过去认为对这种孩子要严加管教,现在却是去看精神科医生,开利他林的处方。”   “利他林是什么?”下川问。   “抗忧郁剂,促进脑内分泌多巴胺的药。”村木微微一笑:“说白了就是效果短暂的兴奋剂。”   “吃了那玩意,注意力容易涣散的小学生也能集中精神听课吗?”下川吃惊地摇头:“要是不用打兴奋剂也不用睡觉就能精神抖擞地干活,那不是很奇怪?”   “没错。只要能控制脑内物质,那就万事OK。我们的行动全是由伟大的脑内物质支配的!”村木摊开双手,转为预言般的语调:“再过一阵,医药公司就会开发出抗不良药。这是治疗行为障碍的划时代的药物,只消一天服用一片,就能改善梳大背头啦,穿着沙滩凉鞋蹲坐这些症状。”   “如今这年头可没有这么小意思的不良少年啦。”进藤笑着说。   矶部也有同感。现代的不良少年看起来很平凡,干的事情却只有更恶劣。他们不是扒窃,而是抢劫;不是吸稀释剂,而是吸幻觉剂;不是强行泡妞,而是用铁管打倒强奸;不是一对一的打架,而是一帮人对一个人私刑制裁。   而且,大部分少年犯罪都会闹出人命。   较之一看就一清二楚的不良少年,在立领校服的内侧口袋里暗藏刀子的少年要可怕得多。这是矶部作为一线刑警的真实感受。不良少年还会反省和悔恨,那些少年根本不知反省和悔恨为何物。   “抗不良剂肯定会受不良少年的欢迎,”村木无视年轻一代的意见,继续发表预言:“因为效果多半就类似抗忧郁剂——也就是兴奋剂。不良少年们主动前往精神科诊所,开到抗不良剂,然后把攒下的片剂一口气吃掉,马上high起来。”   “这种药我坚决反对。”下川说。“闹腾的小毛头再多下去可吃不消。”   矶部一边细读堀之内的报告书,一边凝神倾听刑警们的闲谈。   “你的散步好像没派上多大用场啊,小朋友。”看到矶部这个样子,下川笑着说。   “拜托不要叫我小朋友啦。”矶部有点恼火:“这才是第一次的报告书,情报肯定还不充分,如果有更多的情报,就能分析得更深入……”   这时,窗外闪过耀眼的白光,雷声打断了矶部的话,大家都凝视着窗外。   “倾盆大雨啊。”进藤眺望着窗外说。“这下回去麻烦了。”   正如进藤所言,从窗边往外看去,目黑大街一排路灯的灯光中,暴雨如银色的斜线般倾盆而降。雨点敲打柏油路面的声音,车轮冲过水洼的声音,时远时近轰鸣的雷声,宛如打击乐的合奏响彻夜空。雨水独特的气息弥漫在夜晚的街道上。   “情报不是已经很充分了吗,只是没被纳入分析而已。”村木说。矶部被雷声吸引了注意力,一时没意识到村木是在问自己。   “没被纳入分析?”矶部反问。   “坦白说,堀之内警视正的分析遗漏了关键的一点。”   “关键的一点?”   “对。”村木说着,拿起桌上的剪刀给矶部看。“就是剪刀,你发现的另一把剪刀。为什么现场会有两把剪刀,堀之内警视正的报告书里没有分析。”   “那是凶手遗落的吧。”矶部当即答道。   “是这样吗?”村木把剪刀一下合上一下打开:“如果另一把剪刀是遗落在遗体旁边或者公园的草坪上,这么考虑未尝不可。但另一把剪刀是落在哪里?那是你找到的吧?”   没错,因为另一把剪刀是矶部找到的,他记得很清楚。剪刀是在离遗体有一定距离的树林中。   “剪刀是在树林里找到的。”   村木把手中剪刀的刀刃朝下:“而且尖端刺入地面,就像是从稍远处往树林里抛过去的一样。”   “假设是凶手杀害被害者后抛掉的呢?”矶部指出。   “为什么要抛掉?凶手准备了两把剪刀,绞杀被害者后,将一把剪刀刺入咽喉,这就够了。为什么之后非抛掉另一把剪刀不可?如果那把剪刀用不上,带回去不就好了。就像堀之内警视正所说,剪刀男应该是个慎重周到的家伙,他为什么要故意给自己增加一件遗留物呢?”   “因为脑筋不正常吧。”下川耸耸肩:“不管作出什么不自然的行动都不足为怪。”   “这也有可能。”村木点点头:“但问题是什么样的脑筋不正常。再反常的杀人魔,行动也理应具有一贯性。即使在我们看来异常的行动,在他来说却是有整合性的。无论怎样的反常者,行动也应该合乎逻辑……哪怕是疯狂的逻辑,对吧。”   村木用力合上剪刀,发出金属摩擦碰撞的尖锐声音。   “我想堀之内警视正也会同意这一看法,不然的话犯罪心理分析就不成立了。当然,剪刀男的行动也应该具有一贯性,但另一把剪刀却怎么看都脱离了他的一贯性。我就是对这一点很在意。”   “关于另一把剪刀,村木你有什么解释?”一直默默倾听的上井田警部第一次插口了。   “搞不懂啊,怎么也想不出解释。”村木的表情变得很困扰:“所以才期待堀之内警视正的分析结果,想着会不会给出敏锐的解释,但报告书里对此没有任何分析,不由得就想抱怨了。”   “堀之内警视正对两把剪刀是很感兴趣的。”松元静静地说。“我向他报告被害者的有关情况时,他曾这么说过,听口气他非常关注。”   “他也很关注啊。”村木手托下巴沉思着。“那好,直接问他的意见看看。喂,矶部,堀之内警视正在小会议室吧?”   村木站起身,准备立刻就去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矶部慌忙制止:“堀之内先生已经回家了。”   “回去了?”村木吃惊地脱口而出,朝矶部回过头。   “警视正阁下定时回家的呀。”下川冷笑:“还真悠闲。”   “他昨晚在署里熬了一夜完成报告书。”矶部为堀之内的名誉作说明。   今天早上在临时办公室见面时,一向仪容整洁的堀之内竟然有了邋遢的胡子,吓了矶部一跳。   “好久没熬通宵了。”堀之内发红充血的眼睛看向矶部,露出疲倦的微笑。   办公桌上,喷墨式打印机无声地依次吐出报告书的文档。   堀之内将完成的报告书递给矶部,拜托他呈送搜查一课课长,随即说:“不好意思,我今天得早些回去。已经上年纪了啊,困得要命。”   “然后呢,什么时候回去的?”村木问。   “是在向搜查一课课长口头报告之后,下午两点左右。”矶部回答。   “那大概已经睡了四个小时了。”村木自说自话地断定:“你有警视正的联系电话吧?”   “你该不是想说给他打电话吧?”矶部提心吊胆地问,不知道村木到时会说出什么话。   “看了警视正的报告书,发现重大的疑问点,所以很想听听他的意见。”村木的表情分明在说,这是身为搜查员理所当然的义务。“你放心,接通电话后我直接问他。”   矶部叹了口气,跟村木说什么都白搭。   矶部拿出堀之内给他的名片,按下手机号码,心里盼着堀之内的手机关机就好了。   但电话里却传来堀之内睡意朦胧的声音:“喂?”   可能是打扰了他难得的好睡,他的声音听来显然有些不快。   矶部因为过于惶恐,不自禁地结巴起来:“抱歉打扰了您的休息,我是矶部……”   “矶部吗?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嗯……”矶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一时哑然。   村木见状,冷不防从矶部手里拿过听筒。“早上好,警视正阁下。我是目黑西署的村木巡查部长。”   村木站在那里朝着听筒大声说。这是什么问候啊,矶部吃惊地想。   “其实是关于警视正阁下今天提出的报告书,我有些问题很想请教……对,是很重要的地方,所以等不到明天……当然是重大的疑问点,不然不会在您休息时给您打电话……”   堀之内会认为那是“重大的疑问点”吗?矶部突然感到不安。村木被堀之内厌烦也罢了,要是连自己也被疏远可受不了。   “……好的,我明白了。疑问点是关于矶部发现的另一把剪刀……为什么会存在两把剪刀,警视正阁下的报告书里没有分析。我对有两把剪刀存在这一点非常关心……嗯?我的设想吗?只是有个大概的想法……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村木挂了电话,交给矶部。   “没给怒斥吧?”矶部战战兢兢地问。村木转头看着矶部:“他说要直接跟我们说,让我们在小会议室等他。”   “冒这么大的雨专门到署里来?”下川遥望着窗外:“真的假的呀?”   “单这一点就说明警视正对另一把剪刀也很关心了。”松元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熄。   事实正如松元所说。矶部和村木在临时办公室等了三十分钟后,堀之内出现了。他大衣的肩上已经被雨湿透,雨水顺着裤脚滴下来。   “湿得真厉害啊!”村木睁大了眼睛说。看到堀之内这个样子,他对打电话多少会有所反省吧。   “好大的雨,都想着会不会冻死了。”堀之内笑笑,把大衣挂到墙上,在椅子上坐下。   “那么,让我听听你对两把剪刀的看法吧。”在堀之内催促下,村木开始说明。将另一把剪刀看来像是抛到树林里,剪刀男不可能故意增加一件遗留物等说明过后,村木反问:“关于这几点,警视正阁下是如何考虑的?”   “我基本上赞同你的想法。”堀之内回答。“这另外一把剪刀的确游离于现场状况的整合性之外。坦白说,我也没有得出有说服力的分析结论,所以报告书里没有涉及。事实上,我是希望从你对这方面的解释中获得指点,这才匆匆赶来。”   堀之内似乎原本以为村木解决了两把剪刀之谜。   “当然,你的想法很有意思。”堀之内浮出安抚般的笑容:“比如另一把剪刀可能是从远处抛出这一点。另外,倘若那把剪刀是剪刀男遗落,应该是落在遗体旁边或草坪上这一点也……”   堀之内突然顿住,陷入沉思。   “另一把剪刀。我们一直叫它‘另一把剪刀’,就好象认定了留在被害者喉咙上的剪刀是最先存在的,然后才多出另外一把剪刀。但果真是这个顺序吗?”   堀之内来回看着村木和矶部:“因为是在发现遗体后,由矶部发现了另外一把剪刀,所以潜意识中很容易认为现场的剪刀是按这个顺序放置的。但这也不一定吧,也可能树林里发现的剪刀是最先存在的,然后被害者的喉咙上才被刺入剪刀。”   “哪种顺序不都一样么?”村木歪头思索:“剪刀男为什么没把剪刀带回去,而是丢到树林里,仍然是个谜。”   “不,你不妨这么想想看。”堀之内盯着村木:“剪刀男埋伏在公园里等待被害者时,遗落了一把剪刀。当时他并未察觉,直到杀了被害者离开现场后才注意到。他是个慎重且周到的人,不能容忍自己留下无谓的遗留物,因此返回公园,捡起了遗落的剪刀。然而之后,他陷入不得不把剪刀丢到树林里的状况。”   “这样啊。”村木也若有所悟:“他认为可能会被警察检查携带物品。”   “检查携带物品?”矶部不太理解他的话。“为什么剪刀男会被警察检查携带物品?”   矶部百思不解。回答他的是堀之内。“你不懂可说不过去啊,最开始注意到的不就是你吗?为什么剪刀男不把拾起的剪刀带回去?那是因为他在公园时被人看到,不能带回去。所以他把剪刀抛出,然后继续留在公园里。” 说到这里,堀之内顿了一下,浮出微笑:“以遗体发现者的身份。”    16   见过亚矢子的第二天,东京的天空一早就阴沉沉的,乌云密布。   我带着伞去上班,幸好直到下班回家也没变天。但厚重的乌云连绵不断,宛如蔓延在一池死水上的粘滑水藻,一整天布满了天空。   入夜后,下起了不合季节的大雨。我打开电视,正看到紧急播送的大雨情报,屏幕上映出东京都各地现在的情况。大颗的雨滴敲打着柏油路面上的浅水洼,将路灯和车头灯的反射破坏得杂乱无章。羽田机场出发的国内航班停航,首都高速上拖车打滑,发生连环撞车事故。   我心不在焉地望着微微闪着白光的电视画面,一边倾听敲打着阳台的激烈雨声,一边回想昨天亚矢子的话。   我开始觉得我并不了解樽宫由纪子。   在她被害之前,调查、跟踪、观察她的时候,我心里想像的樽宫由纪子,乃是一个与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热爱学习、聪明伶俐的寻常少女。与老套家庭剧里的女主角一般无二的无聊幻想。   倘若我按照预定杀了樽宫由纪子,只怕到现在仍在如此幻想。专扑丑闻的周刊杂志也好,wide show也好,对樽宫由纪子阴暗的一面都概不报道,我也就始终都浑然不知她可能和复数的男性同时保持着肉体关系,她的同学私下里瞧不起她的淫乱。   事实上贪婪的记者和通讯员都无意责难死者,特别是成为无动机连续杀人案被害者的可怜少女。   剪刀男是残酷的杀人魔,被杀的少女就应该是纯洁无垢的存在。   但我未能如愿杀掉樽宫由纪子,藉由找出杀害她的真凶的名义,我挖掘出了她的过去。   我心想,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还是忘掉樽宫由纪子算了,谁杀了她与我无关。我打算把她埋葬在那个电视上家庭剧般的空想里。   但隔天的星期五,我趁午休时出了冰室川出版社,用公用电话给叶樱高中打了个电话,告知对方我是《秘密周刊》的记者,希望采访岩左邦马老师。   “除了已经说过的那些,我没有别的好说了。”电话里的岩左口气十分不悦,声音比我想象得更年轻。   “樽宫同学晚上七点左右离开学校,我在校门附近见过她。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听起来岩左是在案发当天目击过樽宫由纪子。被警察和媒体反复问个没完,想必感觉相当厌烦。我也作为遗体发现者接受过问话,很明白他的感受。   “我想问的不是目击情报的事。”我向岩左说。   “那你想问什么?”   “关于樽宫由纪子的事情。老师和樽宫同学关系很亲密吧?”   岩左一时语塞。   “你在说什么啊?”他像是打算装糊涂,但声音压低了,可能是怕被教员室的同事听到。   “因为在调查樽宫由纪子同学的事情,很想采访老师,明天来学校拜访可以吗?”   “不,在学校不方便。”岩左慌忙说。   我跟岩左约定明天周六中午两点,在武藏小杉车站见面。   岩左住在东横线沿线。我在心里记下了这一点。   我挂了电话,吃过午饭,回到编辑部。   从周一以后,冈岛部长便没再提过正式社员的事,或许是在等待我的答复。   与岩左约好的十一月二十九日周六这天,我利落地打扫完十天忙乱告一段落的编辑部,上午便下了班。   我先回了趟公寓,在中午两点十分前抵达东横线武藏小杉站。我把当作暗号的《秘密周刊》醒目地夹在腋下,出了检票口。   “你就是记者吧?”一个穿着牛仔裤和防风外套,约三十来岁的男子朝我走来。   我打量着他的面孔,很遗憾,他不是在快餐店和樽宫由纪子见面的男子。   因为有一个古代武士般古色古香的名字,又是体育教师,我想象中的岩左邦马是个肌肉发达的大块头,但眼前的这个男子身材瘦削,相貌和善,发长及颈,三角脸上戴着黑框眼镜,看模样与其说是教体育,倒不如说更适合教数学或地理。   我和岩左一起从车站走上马路。   武藏小杉站旁边也有供电设施。我记起了小西美菜,忽地想到,说不定她也有与我的幻想迥异的私生活。   岩左带我去了车站附近一家甜甜圈店,女店员身穿红袖上镶着绿兜的制服,站在柜台前笑脸相迎。   店里的装饰是复古的美式风格,播放着英语电台节目。我对电台主持人把珍妮特.杰克逊的《miss you much》说成五六十年代的流行歌曲总觉得有点抵触,但店里的咖啡浓得恰到好处,令人高兴。   “你参加了由纪子的葬礼了啊。”刚在里面的桌席坐下,岩左便盯着我如此说,对我递过去的名片和《秘密周刊》毫不关心。“那也是去采访吗?”   我含糊地点点头。看来岩左也出席了樽宫由纪子的告别仪式,只是我完全没注意到。   “你想问我什么?”   “樽宫由纪子同学的事。”我说着,从挎包里拿出小型录音机。岩左马上说不能录音,我把录音机放回包里:“你和樽宫同学关系很亲密吧。”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听来的,”岩左双拳紧握:“但如果报道这种无聊的谣传,我会提出侵害名誉的控诉。”   “我只听说你和樽宫同学有肉体关系,别的就不清楚了。”   “那是无聊的风言风语。”   “是这样吗?你刚才说过‘由纪子的葬礼’,都能直呼其名了,应该是很亲密嘛。”   “你说什么都想报道吗?”岩左嘲笑说。“了不得的新闻啊,剪刀男的被害者跟高中体育教师有一腿——你是想这么写吧?一心就想揭露被害的由纪子的事,说到你们媒体,简直全是鬣狗一样的家伙。”   这句话唤起了我的记忆。岩左就是樽宫由纪子出殡时斥责门外虎视眈眈的相机阵容的男子,当时他神情里的憎恨就如同悲伤一样深刻,那份感情大概是真实的。   我不认为是岩左杀了樽宫由纪子。   “你吸烟吗?”我为了慎重起见,姑且问问看。   岩左摇摇头,一副不明白我为何要问这个问题的表情。我亮出带去的气体打火机,他也毫无反应,答说自己不抽烟所以不带打火机。   我在心里叹气。不过,从他那里可以弄到些情报。   “我不准备报道,只是关于樽宫同学的事,希望能听听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   “听说她和众多男性交往并伴有肉体关系,对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由纪子她渴望父爱。”岩左当即回答。仿佛早在樽宫由纪子被杀之前,很可能从两人关系结束时开始,他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最终得出结论。   “既然你在采访由纪子的事,想必知道那孩子的家庭环境吧?”   “嗯。听说她的父母是再婚。”   “由纪子三岁时父母离婚,之后直到十四岁,那孩子都是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你明白吧?由纪子渴望父爱。”   要是医师的话,用一句骗人的精神分析就打发了,恐怕还会就此断定这家伙是个笨蛋。但我决定由得岩左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说,樽宫同学因此不断和年长的男性交往是吗?”   “没错。你也在葬礼上见过由纪子的母亲吧?”岩左神色不快地问我。   “见过。”   “亲生女儿遭到那么残酷的杀害,她连一滴泪也没流,若无其事地说着漂亮的感谢话,我真是难以置信。由纪子从这个冷漠的母亲那里没有得到足够的爱。”   与外表相反,岩左似乎是个热血汉子,高兴的时候就放声大笑,悲伤的时候就落泪不止。如果有人不是这样,就认定对方属于冷血动物。   原来如此,他想必是个优秀的体育教师。不仅教学生体育,还教导她们爱和勇气。   “樽宫同学说母亲为人冷漠之类的话吗?”为慎重起见,我问了一声。   “没有,由纪子不喜欢说自己的事。”岩左带着遗憾的神情回答。   总之,岩左的话不过是他的幻想而已,与我自己对樽宫由纪子的幻想——生活在幸福家庭中的聪明少女没太大差别,况且我对别人的幻想不感兴趣。   “你给了樽宫同学足够的爱情吗?”我问。   岩左用自嘲般的口气说:“我是很想给的,不过我的话,对她来说还是意有未足吧,很快就被甩了。”   “还是代替不了父亲啊。”   “就是这样。差不多行了吧?”岩左突然站起身来。“我想你该明白,要是把我的话报道出去的话……”   “不会报道啦。说好了的。”   “说话少那么狂妄了。”岩左朝我怒目而视,丢下这句话就要离开。   我冲着他的背影问道:“你还知道其他和樽宫同学交往过的男性吗?最好是像你这样的年长男性。”   岩左回过头,浮出轻蔑的笑意。   “知道也不想告诉你。”   这是真正的决绝台词了。岩左快步离开了店家。   我拜托店员换掉冷却的咖啡,一边啃着碟子里剩下的甜甜圈。   电台的主持人介绍说,接下来的怀旧曲目是妮娜.雪莉的《Buffalo Stance》。 第八章   “姓名是日高光一,年龄二十六岁。”松元打开笔记本大声念道。   即便已经进入警视厅给搜查员配发移动终端的时代,松元依然坚持手写笔记,说是用圆珠笔记笔记最简单方便。   可能确实如此。被毒舌人士叫做“电子警察手册”的移动终端不可能像松元的笔记本那样团起来塞到裤子口袋里。他那笔记本的黑皮封面已经揉得皱皱巴巴了。   “十一月十一日晚上,走到目黑区鹰番四丁目附近时,在西公园发现了被害者的遗体。”   “时间是晚上九点四十分左右。”村木说。   “就是报警的时间。”   “那么晚还在那条行人稀少的路上走,原因是什么?”   “据他说是去朋友家里玩了后回家。”   “查证了吗?”   “不可能去查证吧。”松元苦笑。“对方是遗体发现者,不是嫌疑犯。”   “确实现在还没空调查这一点。”堀之内插口说:“搜查员在全力以赴查找凶器出处和排查可疑者,没有余力查证遗体发现者的证言。”   “不过,日高已经不是遗体发现者了。”村木向堀之内说:“是嫌疑犯。”   十一月二十九日周六的午后,矶部、村木、松元三人在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集中,听松元谈可能是剪刀男的遗体发现者日高光一的情况。松元是最初询问他证言的人。   矶部坐在最边上的椅子上,不知为何,开始觉得被大家排斥在外。听到堀之内和村木的对话时,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自从昨晚的谈话以来,堀之内和村木看来已经融洽无间,想必是互相认同了对方的能力。即使村木照他一贯的风格大大咧咧地说话,堀之内也优容了。   今天早上矶部一来警署,村木就跟他说:“喂,矶部,把堀之内先生的联系方式借我一下。”对堀之内的称呼已经从神经科医生变成堀之内先生了。多半是村木也从堀之内那里获得可以给他打电话的许可。   这样下去,自己被解除犯罪心理分析官助手任务的日子也近了。矶部沮丧地想。一定是由村木来接替这个重要任务,自己恐怕得带着剪刀围着文具店转了。   说不定我比较合适后者。   然而一想到这么冷的天要走访东京无数家文具店,矶部的心情就黯淡下来。   “说嫌疑犯是过甚其词了。”堀之内说。“日高是剪刀男这一点,目前还只是我们的推理,没有任何物证。”   “间接证据也等于没有。”松元往椅背上一靠:“仅仅是推理和臆测。这一来也不能把他当作参考人【注1】。”   “松元你对他印象如何?”村木问。“跟我们说说你询问证言时的印象好了,鉴貌辨色是你擅长的领域吧?”   “是啊。”松元把笔记本搁到桌上,抱着胳膊,仿佛在回想那天晚上的事情。不久,他开口了。   “确实存在可疑之处。整个问话的过程中他看也不看我,一直盯着遗体附近,就像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似的,说话也心不在焉。”   “是在担心丢弃的剪刀有没有被发现吗?”   听村木这么问,松元皱起眉头:“那就不知道了。当时因为推断被害者的死亡时间远在遗体发现时间之前,我认为日高与案件没有关系,没对他特别加以注意,只是询问了证言而已,不好说什么。”   “如果那时是犯罪发生不久,你会怀疑日高吗?”   听到村木这个问题,松元埋头沉思。   “可能会怀疑。”思索的结果,松元终于这样说道。“我无法断定他是不是会杀人的人,不过,总觉得他有种可疑的感觉,老实讲,怎么说呢,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他在琢磨什么,想些什么,完全摸不着头脑。”   “你觉得日高是剪刀男吗?”村木再次发问。   “这我说不准。总之,我觉得就算讯问剪刀男本人,他在想些什么我也理解不了。我是个老古董啦。”松元有点自嘲地笑了:“我对日高这个人所持的怀疑,说不定也只是因为不了解最近的年轻人的感受,最好别太相信我的印象。”   “哪里话,全靠你的直觉啦。”村木像给他打气一般说道。   “直觉不可信赖。”松元直率地回答。“值得信任的只有基于事实的推理。”   “那你认为我们的推理是正确的吗?”   “可能正确,也可能错误,我下不了断言。不过现在毫无证据是确定无疑的。”   “所以也不能向搜查一课课长报告。”堀之内喃喃地说。   “没错。”村木点头:“搜查一课课长对我们辖区警署刑警的臆测大概会嗤之以鼻,反之,对犯罪心理分析官的推理又会过分认真地采纳。”   “就是这么回事。”堀之内以钦佩的表情看着村木。“如果我报告说遗体发现者可疑,搜查一课课长很可能马上把日高当作重要参考人。他为了这一连串剪刀男案件已经心急如焚了。”   “被媒体那么抨击,也难怪他要焦躁。”松元似乎很同情搜查一课课长地说。“从去年到现在,召开了十几次记者招待会了吧?”   矶部也在电视上看过搜查一课课长的记者招待会。   “广域连续杀人犯第十二号的搜查稳步进展……”   “虽然现在还不能公布,但已搜集到许多有力的情报……”   “全体搜查员全力以赴,为了早一刻解决这一凶恶案件……”   面对十多个麦克风的包围,搜查一课课长尽管直面前方说着建设性的台词,但那被村木形容为得了Punch Drunk【注2】的牛头犬般的脸上充满苦恼。   在矶部看来,搜查一课课长对罗列这些连自己都不信,拥在眼前的记者们也不可能相信的话,一派厌烦之意。   “而且每次召开记者招待会都备受媒体批判。”村木说。“电视台把发言的每一句话都拿来议论,周刊杂志大声疾呼警察的无能,上层天天催促要早日逮捕凶手,哪怕强势如搜查一课课长,胃也很有可能开个洞。”   “而且那个人把我误解为算卦先生之流了。”堀之内苦笑:“我的报告书里没写上剪刀男的姓名、住址、电话号码,他说不定心里很不满。这不是开玩笑,是认真说的。”   “向这样的搜查一课课长报告剪刀男可能是日高光一,事情就糟糕了。”村木陷入沉思:“他或许觉得把日高认定为重要参考人,藉由善于心理战术的专家之手让他招供就好。这样一来,倘若我们的推理完全落空,神经……不、犯罪心理分析官的威信就荡然无存。”   “叫神经科医生也没关系,我不介意。”堀之内笑了:“威信扫地还算便宜的,倘若事态演变成你刚才所说,甚至发展为冤案的话,我铁定会被免职,搞不好犯罪心理分析官制度也会被废止。”   “所以,堀之内先生也不准备提出报告。”村木说。   “如你所言。就算被说明哲保身也没法子。”   “作为警察,不凭臆测采取行动是理所当然的。”松元静静地说。   一片沉默。   “好,我们自己来调查!”村木像下了某种决心似地说。   “你说调查,调查什么啊?”矶部第一次发了言。   “日高是否确实是剪刀男,由我们刑事课自己来调查。这是当然的吧?”   “这种事能办到吗?”松元吃惊地说:“已经给我们明确分配了任务啊,刑事课的人不能擅自轻举妄动。”   “没错。你们搜查日高需要获得搜查一课课长的许可。”堀之内指出:“搜查本部的部长是他,不是上井田警部。而且为了获得许可,必须向搜查一课课长报告日高的事情。不是这样么?”   “也可以说不是。”村木微微一笑:“这里有矶部在。”   我怎么了?矶部茫然。   “矶部获命做你的助手,可以根据你的命令自由行动。”村木向堀之内说明。“而且多亏上井田警部的说项,我们刑事课的人也可以作为搭档和他一起行动。”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只要和矶部一起行动,刑事课的人就可以自由地搜查。”堀之内说着,以赞叹的表情望着村木。“你的头脑很敏锐。说来失礼,我真没想到辖区警署里有像你这样的人物。”   “比不上堀之内先生啦。”村木笑道。   这两人看来确实已经很友好了。矶部稍微有点嫉妒村木。   “首先,明天我就和矶部一起去见日高。”村木继续说。“请你向搜查一课课长报告说,我们是为了侧写剪刀男前去询问遗体发现者的证言。然后在现场附近调查有没有关于日高的目击证言……”   “调查那家伙恐怕有困难。”松元提醒。“没有日高的照片,我们对遗体发现者不拍照。”   “这样啊,照片是绝对要有的。”村木按住额头,似乎在绞尽脑汁思索。   “好,就这么办。”过了一会,村木抬起头:“堀之内先生,请你跟搜查一课课长说,因为遗体发现者的证言非常重要,矶部的搭档派两个人去,另外一个的名字叫进藤。”   “进藤的爱好又要大展身手了。”松元微笑。“这家伙,比起在警察学校里学到的东西,大学时代摄影社团里学到的有用多了。真可谓艺不压身。”   “让我们无视搜查本部的方针,自己追捕日高!”村木交替看着松元和矶部宣称。   “说起来就是脱离了正规军,变成游击队。今后就是游击战了。”   “也就是说,我们是目黑街小分队【注3】。”   听矶部随口这么一说,村木和松元皱起了眉头。   不止如此,令矶部大为意外的是,连堀之内也一副“你在说什么啊”的表情。   矶部心里暗自嘀咕,警察瞧不起推理小说不去看它也就算了,但连歇洛克.福尔摩斯都没看过,实在太没常识了!      【注1】参考人指嫌疑犯之外与案件有关的受害人、目击证人等,同时也将嫌疑尚不明朗的涉嫌者称为重要参考人,是搜查过程中不能将人视为“涉嫌者”时的代用语。   【注2】外伤性高度脑机能障碍。   【注3】此处模仿的是《福尔摩斯探案集》中的贝克街小分队。 17   侦探游戏结束了。   走出武藏小杉车站前的甜甜圈店时,我对自己这么说。   因为今天是周六,我回家时顺道去了药店,打算购买镇痛剂。镇痛剂的商品名称和致死量相当于几盒我都已调查清楚,总价超过一万日元。药物自杀很费钱啊,昨天我不得不从银行卡里提取了存款。   这次大概没问题了,应该能顺利地死掉吧。万一自杀失败,医师出现说要继续深入调查,我也会断然拒绝。我已经腻烦了跟感情用事喋喋不休的人打交道,疲倦之极。   而且不管医师怎么唠叨,我也无从继续进行调查。我所掌握的那一丝微弱渺茫的寻凶线索,已经从岩左那里断绝了。   再说,和亚矢子再次见面也很危险。她说不定会给《秘密周刊》编辑部打电话,然后发现采访自己的记者并不存在。   因此我也无法再寻找樽宫由纪子的交往对象。不是我不想,而是做不到。   可能的话我不想再看到医师的脸,但如果不得不见面,我就这么对他说好了。   我从武藏小杉站乘上开往涩谷的电车。已经不会再搭乘东横线了吧,运气好的话今晚我就会死掉,别说东横线,哪条路线的电车都不可能再搭乘了。即便运气坏又活下来,我也不想再接近留有樽宫由纪子痕迹的地方。   只有一件事我还恋恋不舍。   我在学艺大学车站下了电车。在告别东横线沿线之前,我想再吃一次奥弗兰多的自制鲜肉派。   “欢迎光临。”门扉上的铃铛轻快地鸣响,店主对我笑脸相迎。   因为不需要再盯着检票口了,我在吧台席坐了下来。木制的柜台似乎因为每日擦得光亮,凸出的木纹闪着茶褐色的光泽。   吧台里面收纳咖啡杯和碟子的架子,还有店里摆放的四张桌席也都是与吧台同一颜色的木制品。墙壁和地板看起来也像是木制的,但因为这里本是钢筋混凝土的商住公寓,多半只是木纹风格的墙板和地板材料。   天花板上垂下罩有彩色玻璃的煤气灯模样的照明设备,墙上装饰着几幅照片复制的绘画,我对美术很生疏,看不出作者是谁,画的是什么。   远远看过去,其中一幅画的色调如轻纱笼罩,画的似是横卧在雪山上的女性,阖着双眼,不知是在梦乡,还是已经死去。这幅画描绘的大概是雪山遇难的情景,即使如此,我也觉得女性的衣服太过单薄了。   店里除了我别无客人。   “好久不见啦。”店主把水杯搁到我面前,笑容满面地说。   我最后一次来店是在两周多前了,店主竟然还记得我。   “真好记性啊,我才来了三次而已。”   我原本意存讽刺,但一张圆脸看来很好人的店主似乎没听出来。   “那当然啰。称赞过鲜肉派的客人我是不可能忘记的。”店主很愉快地笑了。   算了,无所谓啦。我在心里嘀咕。我也不会再来这家店了吧。   我对店主罕见的记忆力表示了敬意,要了鲜肉派和咖啡。   聆听着仿如中世纪音乐的古代乐器演奏的BGM,等了一会儿,新鲜出炉的鲜肉派和咖啡送上来了。   虽然觉得有点没规矩,我还是直接用手拿着鲜肉派,从一边啃起来。番茄汁依然那么美味。   “感觉如何?”店主窥探着我的表情。我如实发表了感想:番茄汁非常可口。   “因为是自家制作的嘛。”店主稍稍挺起胸膛,带着满足的表情接受了我的评论。   我又大嚼一口鲜肉派,因为番茄汁粘到了唇边,我拿食指擦掉,顺便舔了舔指尖。偶然一抬头,发现店主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不好意思,吃相恶形恶状的。”我抽出吧台上的餐巾纸擦擦手指。   “哪里哪里,没关系啦,请尽管随意享用。”店主用力摇着手说。   被一眨不眨地盯着,怎么可能随意享用啊。这家店似乎很少来客人,店主看来很清闲,全然没有从我眼前走开的意思。   “不管什么来店里都很空啊。”我这句讽刺店主依然没听出来。   “是啊,我们是家小店,这一带又是安静的街区,我也觉得只要有些常客就满足了,并不十分期待多么红火。”   店主将视线投向装饰在墙上的复制画:“不过,差不多一周前那会儿可真轰动。”   “轰动?”   “这一带出了大事。喏,就是那个剪刀男的案子。”   “喔,那个案子啊,我在电视上看过。”我很小心地含糊回答。因为不打算再为樽宫由纪子的事费神了,也就不想深入了解。   但对店主来说,剪刀男的案子似乎是他非常想和客人聊聊的最新话题。   “发现遗体的地点离这很近,走着去就能到,被杀的少女家也就在附近,警察和媒体都一涌而来,真是够瞧的。案件发生后,飞来了好几架直升飞机,所有电视台同时进行转播,再往后记者啦通讯员啦也涌来了好多。”   店主耸耸肩:“感觉这一带的人口一下子成倍增加。闹到这个程度,可说是了不得的骚乱了,现在总算平静了下来。”   “那时节店里生意应该也很旺吧。”我想像着扛着相机、揣着笔记本的记者们乱哄哄地挤在店里,店主手忙脚乱在烤箱里烤几十份鲜肉派的情景,差点笑出声来。   “那些家伙我敬谢不敏。”不知为何,店主却显出不悦的神情。“都是些基于兴趣本位调查别人不幸的家伙。小由纪也真令人同情。”   “小由纪?”我不由得停下往嘴里送鲜肉派的手,抬头望向店主。   店主依然凝视着墙上的复制画,流露出追忆的神情,或许是唤起了对樽宫由纪子的记忆。   难道他也是樽宫由纪子的交往对象之一?   “你说的小由纪是哪位?”我静静地问。   “哎?哦,就是被剪刀男杀害的少女,她以前常来店里。”   “常客吗?”   “嗯,算是吧。她也称赞过鲜肉派。”店主低头看着我碟子里的鲜肉派。   他大概所言非虚。樽宫由纪子感兴趣的一定不是店主,而是可口的鲜肉派。   年纪将近五十岁的店主,看起来也不是渴望和十几岁的少女发生性关系的类型。他恐怕是那种如果被十几岁的少女诱惑,反而会感到悲伤寂寞的男人。   “小由纪很喜欢鲜肉派和草本茶的组合。”店主浮出恬静的微笑,沉浸在回忆中。   “她可是个好孩子啊。长得那么美,却一点也没有为此沾沾自喜的感觉,连我这种老头子的话也笑吟吟地听着。最近的年轻女孩子很多地方我难以理解,小由纪却不是这样,她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沉静。怎么说呢,我觉得她就像我的女儿一样。”   店主眼中隐约浮现出怒色:“她竟然惨遭不幸……”   我默默地啜着咖啡。   樽宫由纪子是独自一人来奥弗兰多,还是把这当作和交往对象约会的地方?我暗暗思索。   我决定跟店主打探看看。   “这间店确实很适合和男朋友约会呢,情调不错。”   “不,小由纪几乎都是一个人来,总是坐在吧台席。”店主干脆地说。   我一半失望,一半庆幸,侦探游戏果然已经结束了。   “不过,唯独有一次她是和男朋友模样的人一起来的,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吗。”我装作不在意地回答。沉浸在回忆中的店主,不去特意催促也会自己往下说。   “和她一起来的是个年纪相若的男孩,很难得地坐在桌席那边。”店主望向里面空荡荡的桌席:“男孩神色认真地说着什么,当时我想一定是爱的告白。”   如果是年纪相若的男朋友和樽宫由纪子见面,向她表白爱意的话,那就无关紧要了。他不可能带着刻有姓名缩写字母的打火机,也不是我在快餐店里目击到的男子。   但店主的话令我在意。   “不是告白吗?”   “不是。下一次小由纪独自来店里时,我问过她,之前一起来的男朋友如何,她听了笑起来,说不是男朋友,是弟弟。”   弟弟。樽宫健三郎。告别仪式那天,从祭坛跑开的少年。   我想起了那流露出激烈的感情,从吊问者中间冲过的少年的身影。   “我跟她说,是吗,还以为小由纪终于也交了男友时,她侧着头回答说,弟弟也可以是男朋友啊。我可真有点吓了一跳,不过,她是微微笑着说的,恐怕是在开玩笑吧。”   弟弟也可以是男朋友。的确如此。樽宫由纪子和健三郎并无血缘关系。   健三郎。K。可是,一个高中生再怎么喜欢吸烟,也不可能带着刻有名字缩写字母的气体打火机。   话虽如此,也不能就此断定健三郎就不是真正的凶手。   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实在令人不快的事实。   一弘的名字缩写也是K,那打火机可能是一弘的物品。如果名分上的弟弟可以做男朋友,名分上的父亲成为男朋友也不足为奇。   我叹了口气。我的幻想从描绘幸福家庭的家庭剧飞跃到了阴惨的因果故事。   “今天的鲜肉派不合口味吗?”店主担心地看着我。我碟子里没吃完的鲜肉派已经凉了。   我急忙堆出笑容,把最后一片鲜肉派送进嘴里:“很好吃啊。只不过你一直在看着我,有点难以下咽。”   “不好意思。”店主低下头:“因为看你吃得这么香,不知不觉就高兴起来……说了太多无聊的话啦。”   店主正准备离开,我叫住了他。   “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奥弗兰多是什么含义?边远的土地吗?”   “原来如此,理解为offland啊。这个解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们这种低调的店,说不定更适合这种解释。”店主佩服似地笑了:“其实这个店名是法语,含义是献给神明的祭品。”   对我来说,从店主这里获得的情报,是我根本不想得到的祭品。 18   “药物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啊。”医师嘟哝说,嘴角滴下脏兮兮的呕吐物。“镇痛剂吃多了就会头痛,止吐药吃多了就会呕吐。尽管没试过,但八成泻药吃多了就会便秘,止泻药吃多了肚子就会咕咕直叫。”   我想怒喝一声吵死了,但我正从床上探出半个身子往塑料袋里呕吐,想怒吼也怒吼不了。头隐隐作痛,泛起阵阵恶心。   “也就是说,没准吃多了氰酸钾就会异乎寻常地健康长寿也说不定。你要不要也试试这氰酸钾健康法?”   医师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按着太阳穴:“我说你啊,自杀不要紧,能不能别用抑制中枢神经的药。害得我头晕晕的,好像身高蹿到十英尺走路的感觉。”   “吵死了!”我总算吐完了,能够怒喝出声。   “有精神大声怒喝,应该是没问题了吧。”医师浮出看似安心的笑容。“不过明天一整天头都会晕晕乎乎的。算了,反正是周日,也无所谓。”   “话说在前头,我绝对不去见樽宫健三郎。”我两手撑在床上,抬起头向医师宣布。我的视野还不稳定,医师的样子看出来是模糊的重影。   “就算我不特意跟你说你也会去的。你已经被勾起了浓厚的兴趣。”   “我对樽宫由纪子的家人没兴趣。”   “跟我说谎也没用哦。”医师轻笑道。   我想再次朝他怒喝,意识却离我远去了。   门铃声。   睁开眼睛时,冬日的阳光在天花板上投下微弱的光带,太阳一定已经升得很高了。   门铃还在响。   这不是做梦,明明今天是周日,到底谁在按门铃啊。   我从床上爬起来,却险些栽倒在地板上。正如医师所说,脑子里还在发麻。   挣扎着走到门口,我右眼贴着猫眼窥探外面。   门外站着两个身穿大衣的男人,年长的一头卷发,年轻的则是不太靠得住的模样。   两人是我在樽宫由纪子的告别仪式上见过的葬仪社工作人员。   我禁不住回头看床,心想难道我已经死了,葬仪社的工作人员来迎接我?   但床上并没有我的尸体,只有卷起的被子,和掉在床边地板上,装着呕吐物的塑料袋。   门铃又响了起来。   “稍等一下。”我隔着门说,然后急急捡起塑料袋,脚步蹒跚地去到盥洗室,把呕吐物连袋子丢进垃圾箱,拿毛巾擦拭嘴角,又漱了口。   我对着镜子确认自己的脸。没问题,没有脏污的地方。   我扶着墙壁回到门口,把门打开。两人一看到我,马上对视了一眼。   “抱歉打扰你休息了。”卷发带着歉意说,眼光注视着我的服装。   我低头看自己胸口,因为刚起床,我还穿着睡衣,幸好没染上呕吐物,但可能是昨晚太过痛苦时拉扯的,睡衣最上面一颗纽扣揪掉了,看着不怎么像样。   “现在是什么时间?”我问。看来不可靠的年轻人看了看手表:“中午一点半。”   我眯起眼睛,抬头望着天空。微阴的天空投下浑浊的阳光。吃下镇痛剂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了,感觉依然没有恢复轻松。   “谢谢。”我向年轻人道了谢,转向卷发:“请问两位是?”   “我是目黑西署的村木巡查部长。”卷发报上名字,然后手指着年轻人:“这位是矶部巡查。我们在搜查目黑区的那个案件,希望再询问一次发现遗体时的情况,所以前来拜访。”   这对好似滞销的灵魂歌手与无能的年轻乐队经理的组合,居然是便衣警察?我吃了一惊,感到有些不安。因为镇痛剂的缘故,头脑还昏昏沉沉的,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回答刑警的问题。   “能看一下警察手册吗?”我对村木说。村木从西服的内口袋掏出警察手册给我看。   我并非怀疑两人的刑警身份,只是想争取时间。   当然,告诉对方自己身体不适,改天再谈是很容易的。但我想避免因为说得拙劣而遭到怀疑,麻烦事还是早点了结的好。   “我明白了。请进。”我点点头,把门敞开。   村木见状,急急地摇手:“不,到你房间里有点……我们在外边说吧。”   我看看村木,总觉得他的神情有点反常,两人看起来都很慌张。   “我想去冲个澡,恐怕要劳你们等一阵。”我对村木说。村木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回答没关系。   我关上门,向浴室走去。   他们是在怀疑我吗?我觉得那两个刑警像在打什么主意,说不定是个圈套。   为了对抗他们的圈套,我也必须开动脑筋。我脱下睡衣和内衣丢到一边,交替洗着热水澡和冷水澡,脑子里的麻木似乎有所缓解。   我换上毛衣和牛仔裤,披上外套,再次打开门。   “久等了。”   “哪里,给你添麻烦了。”村木露出亲切的笑容。但他目光锐利,显然头脑灵活,是个必须留神的人物。   我和两人一起走下公寓的楼梯。途中我脚步蹒跚,手扶着墙壁。   “你没事吧?”矶部盯着我说。   “有点宿醉而已。”我回答。这也并不全是谎话,只不过醉的不是酒精,而是镇痛剂。   我不知道矶部有没有听懂我的回答。   “是去警察署吗?”出了公寓,我向村木询问。   “不用不用,不需要这么麻烦你。”村木回答着,向高架铁道下的大街望过去。“找个咖啡馆之类的地方谈谈……那家怎么样?”   村木指的是街边的一家咖啡馆,那个叫黑梅的杂志记者采访我时去过。   “那家很贵呢。”我说。   村木笑了:“不用担心,请你喝点咖啡而已。”口气很轻快。   我想忠告他说那家不但价格贵,咖啡味道也不怎样,但转念一想又作罢。反正不是自己出钱,再喝一次也无妨。   我们走进那白色西式风格的建筑,坐在面向大街的临窗座位上。村木也没问我的意见,一落座便向侍者点了三杯咖啡。   “那么,请再说一次发现遗体那晚的事情好吗?”村木口气悠闲地说。   我开始述说起来。这些话我当时跟警察说过一回,后来又跟黑梅说过一回。   那天晚上,我碰巧走在目黑区鹰番的路上,在公园发现了奇怪的东西,走近一看,是年轻女孩的尸体。   这种时候不能企图蒙骗过关。我坦白直率地述说着证言,只对不想说的事闭口不谈。可能的话,把不想说的事预先忘记最为理想。   幸运的是,这个场合不想和警察说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我以前认识樽宫由纪子。   我一边重复说着几乎都是真实的证言,一边观察眼前两位刑警。   村木年约三十六七岁,因为没有美容师能烫出这种乱蓬蓬的头发,想必是自来卷。椭圆形的脸上,细长的眼睛呈八字形挨得很近。唇边始终浮着笑容。   这样抿嘴而笑的男人我很熟悉,和医师同样的性格,头脑明敏,长于讽刺。   矶部大概比我年轻,中分头,倒三角形的脸,个头比村木高,是个容貌颇为端整的美男子。   尽管如此,他却一看给人不可靠的感觉,原因不仅在于他那张年轻的面孔,还在于他的眼神。他的眼神总是游移不定。   现在也是这样,他时而看着我,时而看向窗边,时而仰望着天花板,与舒舒服服地架起腿来的村木相比,委实不够沉着。   不对,我重新思索起来。矶部可能平时并不如此,只是现在紧张而已。   但他有什么紧张的必要呢?不过是询问遗体发现者的证言,视线会如此游移不定吗?矶部虽比村木年轻,却也不像是第一次来听取事由的菜鸟刑警。   我心想,可能因为是重要的任务他才紧张。倘若执行的任务极为重要,是推进搜查的关键,年轻刑警有这种反应也属正常。   那会是什么样的任务?   譬如说,询问嫌疑犯的证言这样的。   我越发绷紧了弦。   “原来如此,了解了。”我说完证言后,村木重重地点头。   “那个,问一个问题可以吗?”矶部像是等得不耐烦地提出询问。“为什么那天那么晚你还在鹰番呢?还是行人稀少的小巷。”   村木皱起眉头转向矶部,看表情是想说“你在说什么啊”。   或者,他想说的是“现在就触及核心问题太早了”?   “因为有熟人住在那附近,我是去他家里。”我回答。这也不是骗人,只不过“熟人”是樽宫由纪子,“去他家里”是在沙漠碑文谷的门口埋伏。   “对方和你是什么关系?”矶部继续问。村木明显露出窘色。   “需要说到这个程度吗?这是个人隐私。”我瞪着矶部说。矶部小声说了句对不起,低下了头。   年轻刑警先生,你问得太直白啦。我在心里嘀咕。   村木则老练得多。他像是责备矶部般地低咳一声,重新转向我。“因为有部分媒体报道过,可能你也知道了,现场发现了另一把剪刀。”   小心了。我警告自己。你应该知道的事实和你不应该知道的事实要严格分开,并且忘记不应该知道的事实,然后坦率回答。   “我在周刊杂志上看到过。”我坦白答说。   “在现场发现遗体的时候,注意到有另外一把剪刀了吗?”   村木终于问到核心问题了。这是个圈套。   《秘密周刊》的独家特讯里虽然报道了现场还有另一把剪刀,但并未写明在现场哪里发现。   不用说,另一把剪刀肯定是在公园的树林里发现的,因为是我把它丢到那里。   但我不应该知道这个事实。一个发现少女惨遭杀害惊慌失措的人,不可能拨开树林看到剪刀。   我对另一把剪刀的事一无所知。   “我没注意到。一看到少女的遗体,我已经大惊失色了。”我低下头去,装出不想再回忆那晚情形的样子。装得成不成功我不知道,但村木回答说,可以理解。   “情况我已经了解了。谢谢你的合作。”村木用食指搔着头,结束了听取事由。   “那个,你参加了被害者的告别仪式呢。”矶部突然问道。   村木的表情显得非常为难。搭档如此性急的发问,大概令他颇为窘迫。   “嗯,因为想去吊唁她……有什么问题吗?”   听我这样说,矶部只答了声“没有”。   村木按照约定为咖啡买了单,我们在咖啡馆前分手。   我走出几步回头看时,只见村木正在人行道上敲矶部的脑袋。那年轻刑警待会肯定要被臭骂一顿了吧。   我回到房间,刚关上门,膝盖立刻发软。尽管全神贯注应付刑警提问时能勉强撑持,但我还没有完全摆脱镇痛剂的影响。   我双膝着地,几乎是爬到了房间里。但还不能就此躺下,我挨近里面的书架,从书页里抽出樽宫由纪子入会申请用纸的复印件。   警察似乎对我抱有某种程度的怀疑,这种东西藏在房间里可不妙。   我想将复印件撕碎,却又心存犹豫,觉得这情报目前还是必要的,可能还有给樽宫家打电话的机会。   医师说得没错。我对樽宫由纪子和她的家人仍然抱有兴趣。   明明已经受到警察怀疑,还要继续侦探游戏吗?太危险了。   然而,所谓的危险是什么?   我就算被警察逮捕也没什么不好。我已经杀了两名少女。我杀了小西美菜,杀了松原雅世。警察追捕我乃是理所当然的义务。   而且,如果有必要,我甚至不介意承担起杀害樽宫由纪子的罪名。我想。   但迄今为止,我一直为了不被警察逮捕而小心谨慎,这一方针我决心贯彻到最后。   无论是怎样毫无胜算的游戏,既然已经开始,就理应全力以赴。即便遭到逮捕判处死刑,那也一定是如我所愿的死亡。   我把樽宫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记在便签纸上,申请入会用纸的复印件放进挎包里。如果警察确实在怀疑我,我丢掉的垃圾袋也很可能被截获。我打算明天上班路上把复印件丢到某个车站的垃圾箱里。   然后我找出黑梅的名片,给《秘密周刊》编辑部打了个电话。虽然是周日,忙碌的周刊杂志记者多半仍在工作。   “你好,这里是《秘密周刊》。”传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我说想找黑梅。   “她刚刚出去了,等她回来让她给你回电话。”   我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挂了电话。   不到五分钟,电话响了。   “喂,听说你来过电话?”黑梅似乎是用手机打的电话,听得到背后的嘈杂声。   原来如此。因为她是自由撰稿人,在杂志社并没有一席之地。《秘密周刊》的编辑部碰到有人给她打电话便先答说不在,然后打她的手机联络,恐怕就是这么一个安排。   “有什么事吗?如果是你提供的情况没有报道出来的事,我也很抱歉啦。因为突然得到了独家新闻,没办法了。你对采访好像也不是太起劲,不介意吧?”黑梅一口气说道。   “有件事想拜托你。”   “拜托我?”   “能不能告诉我被害者樽宫同学家的联系方式?已经过了头七了,我想在她灵前合掌拜祭一次。”   “你真是个守礼数的人呢。”黑梅半是吃惊地说。“不过你也知道的吧,这事恕难奉告。案件相关者的联系方式不能随便告诉……”   “今天刑警来我这听取事由了,说了很有意思的事情。”   “哎?”   “《秘密周刊》上刊登的另一把剪刀的事。警察好像也深感兴趣,跟我说了详细情形。”   “那个……你说的详细情形到底是什么?”黑梅语调一变,转为发现值得报道材料的记者口气。   “可以告诉我樽宫同学的联系方式了吧?”我说。黑梅不情不愿把樽宫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向我说了。   “据说《秘密周刊》上期刊登的猜测全是错误的。”我向黑梅转达独家新闻。“另一把剪刀不是刺在被害者身上,也不是落在遗体旁边,而是在遗体稍远处公园的树林里发现的。警察对这另一把剪刀极为重视。”   “这是真的吗?”黑梅怀疑似地说。   “刑警是这么说的,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可能的话,最好找跑警察口的记者确认一下。”   “你不说我也会去查证的。”黑梅挂了电话。   我放下听筒,蹒跚着走到床边,仰面倒了下去。   这一来我知道樽宫家住址和电话号码的事就有了解释了。而且如果黑梅把我提供的情报报道出来,另一把剪刀是在树林里发现的秘密将被《秘密周刊》数十万读者知悉,无法成为锁定剪刀男的决定性证据了。   黑梅应该不会透露报道情报的渠道。人不可貌相,她似乎蛮能干的,这方面可以信赖。   万一黑梅向警察公开情报是从我这里获得,我准备像刚才电话里说的那样,解释说是刑警来听取事由时提到的。今天的谈话内容没有录音,两个刑警即使反驳说没说过,也无从证明。   必要的话甚至可以在法庭上争辩。如果是那个叫矶部什么的年轻刑警,说漏嘴也完全有可能。——法官想必一定会这样判断。 第九章   十一月三十日周日下午四点,听取事由结束,矶部、村木、进藤三人回到目黑西署时,刑事课室只有下川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喂,怎么样?”三人一走进去,下川马上迫不及待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招呼。   得知刑事课决定独自搜查剪刀男后,最有干劲的就数下川了。想必能够根据自己的裁量搜查重大案件,令他相当高兴。听说矶部和村木去见日高光一,他在结束搜查本部分派的访查后也没有下班。   “有什么成果没?”下川急切地问。   “还凑合,一开始就这么回事了。”村木说着,嘲讽地朝矶部看了一眼:“另外还有很好笑的事情,是吧,矶部?”   “噢。”矶部回答。自己都觉得声音可怜巴巴的。   “什么好笑的事情?”下川问。   “回头慢慢跟你讲,我得先向堀之内先生报告去。喂,矶部、进藤,走啦。”   跟着村木在走廊上走时,矶部稍稍落后了一些。回来的路上被村木狠狠地说了一顿已经相当郁闷了,再成为刑事课所有人的笑柄可受不了。   要是没问那样的问题就好了。矶部后悔地想。   “矶部前辈,你没事吧?”搭话的进藤脖子上挂着相机,珍而重之地抱着装有引以为傲的长焦镜头的相机包,唇边泛着笑意,似乎就要笑出声来。   连这家伙都觉得好笑吗?矶部愤慨地想。   三人走进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堀之内正对着电脑操作着什么,看到村木,立即绽开笑容:“我正在等你们。日高的情况如何?”   “就如松元所说,是个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的家伙。”村木回答着,在椅子上坐下。矶部也坐在他旁边。   进藤拿着相机站在门口附近,大概是等堀之内吩咐他说不妨坐下,但堀之内对村木的报告十分关切,似乎连进藤的存在也没发现。   “日高的证言都是重复以前向松元说过的话。”村木继续说。“如果日高是剪刀男,那可是个脑子相当好使的家伙。对自己行动的说明完全没有欠妥之处,含糊的地方也仍然含糊,我们的询问很难深入。”   矶部想起了日高的模样。他的年龄是二十六岁,比矶部小一岁,但可能是因为发际后移、头发稀薄的缘故,看起来却年长得多。体重不知是九十公斤还是一百公斤,估计不出。   这么胖恐怕也是很自然的。日高完全不像是爱好运动的类型,就算考虑到现在是冬天而打个折扣,他的皮肤也还是太白了。他多半不喜欢晒太阳,户外运动也只会是他憎恶的对象吧。   然而,与他某种意义上颇为纯良无害的容貌相反,日高总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森之感。特别是他那双眼睛,背叛了整体上的温厚印象,那眼神即使以锐利形容也不为过。   也许是为了隐藏这样的眼神,日高不时微微低下头去,淡淡地述说着证言。他的证言十分正确,看到的事实和听到的事实依序道来,也没有掺杂自己的推测和想象,对刑警来说,日高堪称理想的证人。   然而,一个发现少女遗体,还是喉咙被剪刀刺入的遗体的人,能如此若无其事地述说吗?那么残酷的情景,一般来说都不会想再记起来吧?日高太过冷静了。   “他说的去鹰番和熟人见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存留下来的一个含糊之处。他不像是朋友很多的人,说不定是在说谎。”村木笑笑:“住在脏兮兮的公寓里,就算他说的熟人确实存在,多半也不是女朋友。”   矶部心想,这是村木风格的看法。   为了暗中拍摄调查所需的正面半身照片,必须把日高诱到公寓外面。但即使没这个必要,村木恐怕也会说“去外面谈吧”。   当时日高打开门后,首先看到的就是放在门口的旧报纸堆,没铺地板的地上扔着脱下来的轻便运动鞋。村木肯定当场就想,这种独身男人不大干净的房间还是别进去算了。   但矶部的看法稍有不同。矶部自己也是独身,经常因为工作关系好几天也不回房间,更谈不上打扫。所以独身男性的房间是什么样子,他比村木更了解。   以矶部的判断标准来看,日高的房间毋宁可以归入经过整理的一类。特别是旧报纸堆用细绳牢牢捆扎着,在边角处打结以防崩塌,显示了他一丝不苟的性格。由报纸和传单被分门别类这一点,也可以感觉到他是个神经纤细的男人。   “日高说了熟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吗?”   “没说。我们也不能再问下去,至少现阶段是这样。”   “因为他现在还不是嫌疑犯。”堀之内点点头。   “连参考人都算不上。”村木也点头回应:“对协助警察的善良市民,无法查问他的私生活。”   “这么说来,似乎收获不大啊。”堀之内失望地喃喃说道。   “那倒也不是。”村木以自信满满的表情说:“我询问有关另一把剪刀的事时,日高动摇了。虽然只是一刹那,但日高一直冷静的视线有了动摇。”   的确只是一刹那。村木刚一说出另一把剪刀的事,日高忽然别过眼去,现出感到某种不安的神情。但他随即又低下头,恢复到面无表情。   “也就是说另一把剪刀可以成为突破口是吧。”   “那把剪刀是在树林里发现的事,搜查本部没有透露给媒体知道,知道这一点的只有剪刀男本人。”   “的确,如果日高作出这样的证言,足以成为一项证据。”堀之内沉思着:“不过,只有本人的证言是不够的。”   “从今天起就调查其他的证据好了,拿着日高的照片跑到鞋底磨薄为止。”   村木朝进藤回过头去:“喂,进藤!”   “在!”进藤挺直了身体。   “就算是在警视正阁下的跟前,也不用这么紧张吧。”村木苦笑着再度转向堀之内:“他是进藤巡查。虽说还很年轻,但大学时代参加过学校的摄影社团,听说作品也在竞赛中获过奖。对吧,进藤?”   “是的,曾经得过奖。”进藤的回答依然很拘谨。   堀之内的表情仿佛在说这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村木似乎察觉了堀之内的心思。“别看他这样,摄影的本事是靠得住的,迄今为止好几次派上了用场。从远处用长焦镜头拍嫌疑犯的照片,这种事对他是小菜一碟。”   没错,这是至今用过多次的手段了。假装纯属例行公事地听取事由,把嫌疑犯带到住处外面。事先定好问话的地点,最好是咖啡馆临窗的座位啊,公园的长椅啊,诸如此类从远处可以一览无余的所在。   然后,进藤用长焦镜头拍下对方照片。   进藤大学时代竞赛获奖的照片,拍的是从岩石上跃身而起,竖着耳朵的野兔。   话虽如此,当矶部说“兔子的照片”时,平常很老实的进藤却难得地生气了。据说那是某种只在一处山岳地带繁衍生息的兔子,别说登山者,连当地人也难得一见,能拍到如此鲜明的照片堪称奇迹。进藤大学二年级整整一个暑假都猫在山里,才拍到了这张照片。   矶部没有鉴赏照片的眼力,进藤一生的杰作在他看来也只是张可爱的野兔照片。但矶部十分清楚,这一摄影中用到的宛如小型反坦克火箭炮的长焦镜头确实是个好东西。即便从斜对面的大楼拍路上的嫌疑犯,也能拍到足供访查使用的特写照片。    “日高的面孔清楚拍到了吧,进藤?”村木带着担心的神色问。   “拍到了,尽管放心。”或许是想证明自己的手段,进藤端起相机摆出拍照的姿势。到底不愧是准职业级的,察看取景器的样子很像那么回事。   村木右手摆出一个V字手势,进藤按下快门,闪光灯一闪。   “前辈,姿势很帅嘛!”进藤像是终于消除了紧张,笑着说:“再来一张!”   村木这次两手都摆出V字手势。双重胜利手势。感觉像个大叔,矶部吃惊地想。堀之内也浮出苦笑。   “洗出来的话给我镶上镜框,我要挂在家里。”村木朝进藤说着,站起身来,笑着对堀之内说:“从明天开始我们拿着日高的照片到现场周边访查。再周到的凶手也不可能一个目击者都没有,只要耐心走访,绝对能找到目击证言。”   “期待你们的成果。”堀之内答道。   三人离开了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   在走廊上走了几步,村木瞪着进藤:“你确实好好拍了吧?”   连村木也好像对进藤刚才战战兢兢的样子感到了不安,眼神十分严肃。   “拍了。”进藤也表情认真地回答。   “没拍到的话可饶不了你。要是影像模糊你试试,非把你勒死不可。”   “是。”进藤似乎有点沮丧。   一嗤笑前辈刑警的失态,马上就遭到这种下场了。矶部暗想。 19   尽管人的手指加起来一定是十根,但正如百年一度的世纪末未必有颓废和混乱降临,季节也并非一定随着岁月的流转而变迁。   然而进入十二月一日,寒意愈发深了,令人感觉真正的冬天已经到来。   早上的新闻节目里,气象预报员预报说,关东地区的第一场雪是在十二月上旬,积雪量也应较往年为多,然后笑着添上一句,今年看来连东京也可以期待过一个白色圣诞节。   我非常讨厌雪,因为雪很肮脏。堆积在地面、沾满泥土尘埃的雪自不必说,刚从空中飘落的雪也不干净。因为雪是由雨水凝结而成,如果一个城市的雨是酸性的,那么连雪也是酸性的。   雨是在入夜后化为雪的吧。这么说,要过一个沐浴着酸雪的平安夜了。   时常有人伸手掬起刚刚降下的初雪,满心欢喜地含入口中,但不知这样的人会不会把嘴凑到雨后的水洼上去喝,虽然实际上是一码事。   我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边站在学艺大学站前的小型广场上等待。车站的数字钟显示出下午五点后,从检票口涌出的人群中,下班的工薪族和穿着制服的中学生的身影开始醒目起来。   告别仪式那天健三郎穿的是浅绿色的西装外套,应该是在叶樱高中就读。我想他可能和樽宫由纪子一样搭东横线上学。   下午五点十五分,健三郎出现了。他穿着西装外套,自站台拾级而下。可能是还没摆脱继姊之死的阴影,这高大壮实的少年眼神黯淡,直视着前方。   健三郎刚穿过检票口,我便出声叫住他。   “你是樽宫健三郎同学吧。我是《秘密周刊》的记者,希望能采访你……”我报上身份。樽宫健三郎在我眼前站定,他比我高一个头。   健三郎没理会我的话,拿负责灭虫的人打量害虫般的眼光看了看我,随即便要走开。   “你也喜欢吃鲜肉派吗?”我看也不看健三郎,好似自言自语地问。   “你说什么?”健三郎停下脚步,带着怀疑的表情朝我回过头。   “听说你和你姐姐去过一家叫奥弗兰多的咖啡馆啊。那里的鲜肉派相当不错,你姐姐好像也很中意。”   健三郎盯着我,寒如冰冻的表情并没有变化。或许从樽宫由纪子死后,他就一直是这个表情。   “你那时神色很认真地和姐姐说话,到底在说些什么呢?”   “为什么非得告诉你不可?”健三郎的表情变得很严峻。   “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关系。”我丢下健三郎,迈步走开,心想要是他不理会我直接回家就好了。   但是健三郎追了上来。   带他去奥弗兰多未免过于残酷,我另找了一家咖啡馆。   “你究竟想知道什么?”我们在餐桌前落座,前来点餐的侍者离开后,健三郎问我。   “我想知道的事只有一件。”我凝视着少年稚气犹存的脸:“你和姐姐做了吗?”   健三郎浮出愤怒的表情,放在桌上的右拳紧握。   我心想就算挨揍也没关系。   但健三郎似乎勉强克制住了自己。   “为什么这么问?”他不屑地说,以满含轻蔑的眼神代替拳头来教训我。   “没和姐姐上床吗?”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她可是我姐姐。”   “但是你们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她是个美人,只要别人有意招惹,跟谁都会上床。”   在叶樱高中就读的健三郎不可能不知道这一事实。我故意说得毫不客气。   我想这回恐怕真的要挨揍了。   然而健三郎只是咬着嘴唇向我怒目而视,那充满憎恶的眼神连来送咖啡的侍者都为之退怯,但终究没有动手。   少年自制力之强,令我钦佩。   侍者离开后,健三郎压低了声音说:“不准说由纪子姐姐的坏话!”   由纪子姐姐吗,我心想。少年似乎并没有把樽宫由纪子当作姐姐。他爱慕樽宫由纪子多半是事实,但不是对姐姐的爱,而是对一个少女的爱。   但那不是会化为杀意的爱,毋宁说是种近于憧憬的感情。他说没和樽宫由纪子上床,看来也很可能是真的。   即令健三郎对樽宫由纪子怀有杀意,像他这种性格耿直的少年也不可能想到伪装成剪刀男杀人,一定是杀了继姊后直接给警察打电话自首。   我开始不忍心再折磨这受伤的孩子了,就到此为止吧。   “对不起。”我向他道歉。   “你在奥弗兰多里和她谈些什么呢?如果不想说也无妨。”   “我是请求由纪子姐姐再敞开心扉一些。”   盯着碰都没碰正在凉下去的咖啡,健三郎开口了。   “由纪子姐姐并不是讨厌我们。来了我家之后,她一直很开朗,吃饭的时候,全家一家出门的时候,她也很快乐地加入话题,所以最初我也没有发觉,以为她和我们完全融洽无间。”   “那你后来发觉了什么?”   “由纪子姐姐不主动和我们说话。”健三郎显出苦恼的神情:“我和父亲跟她说话时,她会笑吟吟地回答,但从不主动和我们说话。不仅如此,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时,她也目不斜视地径直走过,仿佛我们根本不存在。说不理会我们也不是,就好像真的没注意到我们似的。”   健三郎沉默了片刻。咖啡已经不再冒热气了。   “我开始担心起来,便向敏惠阿姨询问,由纪子姐姐会不会是不喜欢新的家人?但敏惠阿姨只回答说,那孩子从以前就是那样,性格消极。看她的样子,不但毫不上心,甚至提都不想提,感觉异常冷淡。我越来越在意这件事,就在放学路上和由纪子姐姐见了一面,她带我到了那家咖啡馆。”   “然后你对她说,希望能向我们敞开心扉?”   “没错。我说,我们已经成为一家人,不要这样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彼此更亲密一些吧。听我这么说,由纪子姐姐笑了起来,答说没有封闭自己,因为没有地方可以逃避。”   “这话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只知道我遭到了拒绝。之后由纪子姐姐的态度也丝毫没有改变。”   健三郎依然望着餐桌上方:“事情到这就结束了。仅此而已。”   “你父亲对由纪子姐姐的这种态度是怎么看的?”   “我爸爸什么也没察觉到。他的三个孩子全是儿子,能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儿他只觉得十分满足。”   “这样啊。”如果相信健三郎的话,一弘也不像是凶手。我那阴惨的幻想落了空,不禁叹了口气。   樽宫家是个非常幸福的家庭。虽然如健三郎注意到的,多少存在一点裂痕,但完美无缺的幸福只有电视上的家庭剧里才存在。   只是,樽宫由纪子恐怕对幸福的家庭不感兴趣,甚至对家人本身也兴味索然。   “为什么要问我这种事?”健三郎看着我问。   “这是剪刀男案件的周边采访。”   “会报道我的话吗?”   “你放心,不会报道的。”   “电视也好杂志也好,所有人都只看表面现象。”健三郎的表情突然焦躁起来。“谁也不想真正去了解由纪子姐姐,只会报道些头脑聪明,性格温柔,长得美之类的。”   “报界就是这样子啊。”我答说。少年多半觉得只有自己才理解樽宫由纪子吧。“被害者必须是善良的,加害者必须是邪恶的,尤其是这次的案件更是如此。”   “大家都是伪善者。明明心里觉得很有趣,表面却只说些好像很有道理的话。”健三郎冲我发泄对报界的不满。“说什么杀人是不好的,为什么不好,解释来看看啊。就算杀了人不是也没什么大不了吗?这种事情恐怕连你也解释不了吧?”   我不禁觉得好笑。健三郎为了从继姊之死中恢复过来,似乎想做个虚无主义者。   然而,这个感情起伏激烈的孩子是成不了虚无主义者的。   健三郎的口气就跟明知道父母难以回答,还要问“小孩子是怎么来的?”的小学生一模一样,以为自己知识丰富,性的事情也很懂,其实不用说还是个童男子,包皮都没割。   “你说得对,杀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决定如实回答。   “想杀人的话就去杀好了。想和很多男人睡觉就去睡好了。不想和家人说话就不说好了。想和继姊做爱就去做好了。很简单的事情。傻子才会说什么想做但不能做,想实行但不能实行,为此痛苦烦恼,或者反过来偷偷乐在其中。想做的事去做就好了,这是自己的责任。”   我的回答好像未能令他满意。健三郎似乎还在期待我别的回答,就这样沉默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第十章   目黑街小分队的搜查活动从十二月正式开始。一连几天,矶部带着日高的照片和搭档一起走访调查。   虽然村木曾担心过,但进藤摄影确有一手,他抓住日高偶然朝向自己的瞬间,漂亮地从正面拍下照片,出来的效果也鲜明之极,不但可供访查之用,甚至可以作为肖像照使用。   因为每次只能派两人,与通常的访查不同,矶部和搭档各自单独行动。   获得目击证言别无捷径,只有向尽可能多的人打听一途。   首先是去小卖铺和饭铺之类日高可能流连过的地方,出示照片,询问是否见过这个人。有时去的时候正值繁忙时段,店员可能昨晚刚和老婆吵了架,心里老大不快的时候,遭到露骨的厌烦也不稀奇。   “三周前有没有来过店里?这种事情不可能记得吧!”   “不好意思,现在正是午饭时分,店里忙得很,下次再来可以吗?”   “不知道啊。再看一次?不知道的东西看多少次也不知道。”   走访普通居民时更加辛苦。居民嫌麻烦是一方面,反过来怀着奇妙的关心说个没完没了也叫人作难。   “不认识呢。我不可能盯着路人使劲看啊。我很忙,你可以请回吗?”   “咦,这家伙就是剪刀男?不是呀?那剪刀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跟我讲讲嘛。我刚看了wide show,好可怕。那么危险的家伙在这一带出没……”   “我讨厌警察。你回去吧。”   当然,看在自己是警察的份上,对方说话大体还算客气。要是推销员贸然上门,只怕不容分说就是一通怒斥。   尽管如此,一次次拜托显然腻烦应付的对方确认照片上的人,矶部的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心情是一回事,脸上仍得用力堆出笑容,低头请求对方合作。   “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扰你。能不能再看一次照片?记不清什么时候见过也不要紧,只要确认是否眼熟就行。不好意思,再看一次吧。”   真是个考验神经的差事。若是平时的访查,前辈刑警会在一定程度上分担他的压力。村木用带着幽默感的讽刺,松元用和善老人般的笑容,下川用看来谦卑的低姿态打开对方的心胸,巧妙地套出证言。但经验尚浅的矶部不具备那样的技巧,独自进行访查的时候,只能一味低下头,磨着对方不放。   矶部周一和松元在沙漠碑文谷和遗体发现现场附近调查,周二和村木在叶樱高中周边走访。然而毫无收获,一个曾见过看似日高光一人物的证言也没找到。   “算了,不要这么着急。”访查回来的路上,村木对焦躁的矶部说。“这才第二天而已,对方逍遥法外已经一年多了,不可能两天就抓到吧。”   村木当时甚至泛起从容不迫的笑容,但一回目黑西署,得知搜查本部正陷入一场大混乱,他的表情也僵住了。   “看看这个。”下川带着嘴里咬碎了苦虫的表情递给村木一本杂志。那是明天发售的《秘密周刊》最新一期。   村木翻开周刊,矶部从旁窥看,卷首报道的标题立刻映入眼帘。   在公园树林里发现的剪刀之谜?   搜查本部也深为关注   “混帐!”村木把杂志往桌上猛敲。矶部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感情毕露。   “搜查一课课长大发雷霆,”下川说:“气势汹汹地说到底哪个家伙泄漏了绝密的搜查情报,绝对要查出来。”   “不找出个替罪羊,牛头犬的愤怒是平息不了的吧。”村木瞪着杂志封面,在椅子上坐下。“不过只怕找不到,因为说不定谁也没有泄露搜查情报。”   “什么意思?那怎么会跑出这种报道?”   “是剪刀男本人向周刊杂志透露情报的。”   “日高?”   “恐怕是这样。我问过他有关另一把剪刀的事,当然,剪刀在哪里发现的我只字未提,因为我希望从他嘴里听到剪刀的所在。”   村木右手抓着天然的卷发。“他一定是注意到了。是否知晓另一把剪刀是在公园的树林里发现,很可能成为锁定剪刀男的决定性证据。所以他把这一情报透露给周刊杂志,以便让另一把剪刀的发现地点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好个机灵的混帐,可恶。”   “不能阻止报道发表吗?”矶部问。   “搜查一课课长试图阻止过。”下川耸耸肩:“听说《秘密周刊》的记者向一课的刑警核实报道的内容时,他当即要施加压力。结果报道里连搜查本部企图制止报道发表的事都写出来了。”   “不愧是《秘密周刊》,不屈服于警方的压力,堪称报界的楷模。他们是想拿普利策奖吧?”村木讽刺地说。“不用说,报道的情报来源也不会公开。”   “别说情报来源,连写这篇报道的记者是谁都不知道。这样一来,搜查本部越是着慌,对方就越确信这是真实的情报。”   “所以事情才越闹越大。”村木仰天叹息。“wide show想必也会跟着凑热闹。一切正如剪刀男所愿。事到如今,只有寻找目击证言一条路了。”   周三上午,矶部和下川刚走出目黑西署,就被门口的相机和记者吓了一跳。因为《秘密周刊》那篇独家新闻的缘故,本已日渐稀少的采访阵容一下子增加了一倍以上。   恐怕搜查一课课长又不得不召开记者招待会了。   矶部和下川一起步向学艺大学车站。两人今天预定在车站周边进行访查。   “你走访车站南边,我走访车站北边。”下川指示:“中午在检票口附近会合。”   矶部比前一天更加卖力地访查,即便遭到冷遇也不以为苦,一心盼望能获得关于日高的目击证言。   然而辛苦都白费了,一个曾见过日高光一的证人也没找到。   中午时分,矶部向学艺大学车站的检票口走去,下川已经站在那里,两手插在皱皱巴巴的大衣口袋里,一看到矶部便说:“肚子饿了,快点找个地方吃饭去。”口气很轻快。   “今天没带爱妻便当吗?”矶部调侃说。下川一般都带便当到署里吃。   “这种大街上怎么摊开便当盒啊。而且偶尔也想尝尝饭店里的便饭。”   “真是讲究啊。我几乎都在外面吃,反而很羡慕你呢。”   “你也快点找个合适的人结婚好了。”下川抿嘴一笑。矶部后悔地想,本打算调侃他,这下却引火烧身了。   矶部和下川寻找着吃午饭的店。一栋商住楼入口处竖着的咖啡馆菜单吸引了矶部的注意。自制鲜肉派。价格很实惠,自制这样的宣传词也令人动心。   这个叫做奥弗兰多的店名究竟是什么含义呢?   “这家怎么样?”矶部向下川提议。   “鲜肉派?”下川皱起眉头。“这东西填不饱肚子,去面馆吧。”   没办法,矶部跟着下川进了附近的面馆。虽然对鲜肉派有点留恋,但立刻就能吃上的面食也还不坏。奔走了半天,到吃午饭的时候还要等个没完可受不了。   两人在里面的餐桌坐下,拿着白色抹布的女店员过来点餐。   “月见乌冬。”下川看也不看菜单直接便点。   “唔……”矶部浏览着墙上张贴的品种:“一份星鳗天妇罗凉荞麦面套餐。”   女店员记下点的菜离开后,下川隔着桌子探出身来:“你该不会以为是我请客吧?”   “我自己付啦。”矶部苦笑。   “这还差不多。”下川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   月见乌冬先送了上来。下川把七味辣椒粉撒到汤都染得通红,用筷子搅了几搅,开始狼吞虎咽。    “访查怎么样了?”矶部问。   “还行。”下川满脸是汗,头也不抬地回答。   矶部心想,不大能吃辣的话,别撒那么多七味辣椒粉不就好了。   但听到下川的下一句话,这种轻松的感想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人证言说见过那家伙。”   “真的?”矶部吃惊地叫出声来。“在哪?”   “对面的汉堡店。说是十月中旬的事,离被害者被杀相当有段时间,不过,肯定是有力的目击证言,不管怎么说……”   星鳗天妇罗凉荞麦面套餐送了上来,打住了下川的话头。   矶部对午饭已经不在乎了。   “真厉害啊。”矶部连卫生筷也顾不上掰开,接着说:“我这边一个见过日高的人也没找到。”   下川停下手,怔怔地盯着星鳗天妇罗凉荞麦面。   “怎么了?”   “看样子很好吃呢,这个。”下川笑笑:“我也尝一口?”   “是有力的目击证言吗?”以星鳗天妇罗为交换,矶部进一步打听情报。   “算是吧。”下川拿星鳗蘸着月见乌冬的汤:“不管怎么说,这是第一次找到日高的目击证言。”   “是啊。”   下川大口吃着星鳗。   下午回到目黑西署报告后,一如矶部的预想,堀之内显出按捺不住的兴奋之色。   “终于找到目击者了吗?”堀之内两眼放光,催促下川:“请说说详细情况。”   “目击者是学艺大学车站前商业街上汉堡店的店员。”下川依然保持着对警视正一丝不苟的说话方式。“时间是十月中旬。详细日期就记不起来了。”   “日高是一个人来店里的吗?”   “是这样。”   “快餐店里每天有不下百名客人吧。”堀之内侧着头:“对一个多月前独自来店的人,能记得很清楚吗?”   “这一点是个问题。所以,证言的可信程度方面略有可疑。”   “进入审判程序的话,辩护律师可能会以此为突破口。”同席的村木插口说:“店员为什么记得日高?他是怎么解释的?”   下川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店员的回答。   “好像是日高相当引人注目。”下川终于答道。“怎么个引人注目法,店员自己也说不清楚。”   “是对他的容貌和气质留下印象了吗?”堀之内从桌上拿起日高的照片:“日高的外表确实是很好记的。”   堀之内说的大概是他的体型。   “这一证言作用不是太大。”村木说。“店员的记忆难以信赖,而且假如日高声称从住在鹰番附近的友人家回来时,偶尔也想去汉堡店吃个饭,那就完了。长先生,说这是有力的证言,恐怕言过其实。”   “没错。”下川爽快地同意。“因为第一次找到了目击者,不由得就兴奋起来,不假思索地告诉了矶部。抱歉。”   “不管怎样,虽然证言的可信度不足,但出现了目击者也是令人鼓舞的事情。从这个意义上,可说是一个成果。”堀之内微微一笑:“今天才是第三天,过几天一定会找到更接近案件核心的目击者。”   听到堀之内的安慰,下川显得松了口气。   报告结束了。   一回到刑事课,下川就严峻地看着矶部:“你跟警视正阁下说什么找到了有力的证言,要是他就此盯上不放怎么办?”   明明是他自己说出来的,却一副反过来埋怨的口气。   “这不是长先生你自己说的吗?”矶部反驳。“而且实际上也是个重大收获。很好的预兆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下川丢下这句话,走到刚才坐在他旁边的村木那里,开始说着什么。大概是在商量明天开始的搜查方针。   这一来目黑街小分队终于成功发现了剪刀男的痕迹。搜查的罗网正罩向剪刀男,案件的解决也不是什么遥远的事情了。 20   我和她一起穿过白杨环抱的红砖道,步出叶樱高中正门,踏上坡道。   太阳即将从坡道的最高处沉落,浓郁的桔红色晚霞如燃烧一般,为一排排商品楼镀上了棱角分明的剪影。   我一直想和你这样聊聊天。她低声细语。   我也是,早点来见你就好了。   是啊。稍微迟了些。   她微笑起来。长长的黑发为风拂乱,浅绿色的西装外套随风飘舞。   我听好些人说过你。我说。他们跟我说了各种各样的话。有人说你淫乱。有人认为你是个开放的现代女高中生。有人分析你是缺乏父爱。有人觉得你是个十分温柔的孩子,很怀念你。也有少年抱怨说你不向家人敞开心扉。   似乎谁都想了解真正的你。   大家也都想了解你。她答说。   不过,有没有人真正理解你呢?   我如是说着,将目光投向墙壁。木纹风格的墙上挂着几幅照片复制的绘画。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就他们来说都是正确的。他们所说的我,都是真正的我,谁也没说错。   喂,不吃点吗?   在吃啊。这里的鲜肉派可算一绝,是店主唯一推荐的美味。   那幅画真是不可思议。她手里拿着鲜肉派,眺望着墙上的复制画。   画中的女人仰卧在雪山上,宛如浮在空中。这究竟是谁的画作呢?   这是乔万尼.塞根蒂尼的《淫荡之罪》。我替她解说。乔万尼.塞根蒂尼是十九世纪末的象征主义画家,出生于意大利,憧憬印度,隐居于瑞士的高山中,正当盛年时在小山屋里去世。由这一藏品来看,店主似乎喜爱象征主义。奥弗兰多这个店名也说不定是取自保尔.瓦雷里《消失的葡萄》中的一节。   我略一思索。也可能是出自推理小说,因为有一部著名推理小说里有一章是同样的标题。   你很博学嘛。她笑了。喂,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大家是不是真正理解你。   就像你说的,或许就各自而言都是正确的理解吧。   我仰望着矗立在黑暗中的公寓回答。公寓里住户的灯几乎都已熄了,只有503号室的窗子孤独地透出灯光。   电视上的新闻解说员说的没错。Wide show的嘉宾评论员说的没错。报纸和周刊杂志的记者说的没错。刑警们说的也没错。   你希望了解自己吗?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那种事我想都没想过。   是嘛。她在公园的草坪上仰卧下来,闭上眼睛。我想也是。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我把快要睡着的她摇醒,向她问道。   你跟弟弟这么说过,你没有封闭自己,因为没有地方可以逃避。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用手揉揉眼睛,坐起上半身。   我不明白。   是啊,你怕是不会明白吧。   她从装饰着供花的祭坛前站起身。有诵经声传来,遗族分坐左右,默然低头。   真羡慕你啊。   羡慕我?   嗯。因为你有地方逃避。   她静静地微笑。那是与背后的遗照一模一样的微笑。   而且,也有人守护你。非常强有力的人。   我不明白她说的是谁。   我能不能也问一个问题?她说。   问吧。   你平时都是这种打扮么?   是啊,很古怪吗?   唔,坏倒是不坏啦。   她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我。   不过总是穿着白衣,戴着圆圆的眼镜,有点怪怪的。而且你怎么这样一副好像白发老先生的面孔?   是梦。   我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   天还没亮,房间里一片黑暗,寂静无声,只有远处隐约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是因为我一直在调查樽宫由纪子的事情吧。有种被她魇住了的感觉,差不多得收手了。   今天是十二月五日星期五,我准备给樽宫家打个电话,借口希望在樽宫由纪子的灵前合掌致意,和敏惠见上一面。之所以选择不是节假日的白天时间,是因为不想和健三郎碰面。   周一听了健三郎的话后,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在快餐店和樽宫由纪子见面的男子,会不会是她的亲生父亲?岩左说她三岁时父母离婚,倘若如此,不时和亲生父亲见个面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两人一起吃点便饭,她笑得很明朗,这些情形也都可以理解了。   只有一点我搞不懂,就是樽宫由纪子告别仪式那天,我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为什么他不来吊唁亲生女儿呢?是有什么原因不得不回避吗?   我已经无心再调查樽宫家的情况,只是想向敏惠确认樽宫由纪子的亲生父亲是否来过告别仪式而已。   倘若正如我想象的,他是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参加女儿的葬礼就好了。那么我看到的那个男子就是樽宫由纪子的亲生父亲。因为离婚而分离的一对亲生父女在车站的检票口见面,度过一段愉快时光,也算是件好事。   我想从今天起把樽宫由纪子埋葬在虚构的家庭剧里,就此遗忘。   我一直在床上躺到上午将近十点,勉强振作起郁闷的心情爬起来,给樽宫家打了个电话。   “喂?”话筒里传来告别仪式上致辞的那把声音。   我告诉敏惠,我是令爱遗体的发现者。不用再冒充周刊杂志的记者实在令人快慰,我骗人已经骗烦了。   “希望能在令爱的灵位前参拜一次,不知下午方便吗?”   敏惠爽快地答应了我这个冒昧的要求。   我和敏惠约定下午一点左右前往拜访,然后挂了电话。   我穿上唯一一套体面的黑色西装,比约定时间提前五分钟到了沙漠碑文谷。我在自动开关操纵盘上输入503,通过内线对讲机呼叫敏惠。   自动门解除闭锁的声音低低响起,我第一次不用任何手段,堂堂正正地受到电子门卫的欢迎。   我乘电梯上了五楼,按响503号室的门铃。   门开了。   利惠的头发束在脑后,穿着黑色粗织毛衣和茶褐色西裤。从近处看,更觉得她和樽宫由纪子十分相似。我心想,要是樽宫由纪子也活到将近四十岁,多半看起来就是这个样子。   “请进。”敏惠说着,招呼我入内。   “由纪子在里面房间里。”听她的说法,简直像樽宫由纪子就坐在那里焦急等候我。   樽宫家的格局不知是三居室还是四居室,我跟在敏惠后面,沿着地板擦得锃亮的走廊走过宽敞的开放式厨房,陈设着白色沙发的起居室,紧闭的木造门扉。樽宫由纪子的房间大概就在这扇门对面。   樽宫由纪子的灵位安置在和室里。这可能是作为客房使用的房间,里面只有一个收纳柜,颇为冷清。   因为樽宫由纪子是这个家庭里第一个逝者,没有设佛龛。靠墻摆放的矮几上,排列着遗照、灵位和若干佛具。   我踏进房间,在樽宫由纪子的遗照前端坐。敏惠依然站在走廊上,似乎在凝视着我的背影。   我用桌上的火柴点燃线香,插在灵位前。   灵位上写有樽宫由纪子的戒名——由光智善大师,估计意思是说樽宫由纪子性格开朗,头脑聪明,心地善良。这是告别仪式上诵经的僧侣给她起的吗?   我合起手掌,闭上眼睛。   但如同告别仪式上烧香的时候一样,我并无祈祷或祭奠之意,在我心里没有任何感受,只是单纯的合起双手,闭上眼睛而已。   最后我向遗照行了一礼,站起身来。   敏惠依旧站在走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谢谢你为了小女专程前来。”敏惠向走上走廊的我低头致谢。   “哪里,我才该道谢。非假日的这个时间突然来打扰,实在不好意思。”   “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事?”   “你是发现小女遗体的人吧。”敏惠注视着我:“能带我去发现她的地点吗?我想详细了解她当时是什么情形。”   为什么敏惠会向初次见面的我拜托这种事?   我默默点头。不知为何,我感觉不能拒绝她的要求。   敏惠在毛衣外罩上羊毛外套,和我一起出了门。   无论是在电梯里相对时,还是走在小巷中时,我们一直保持着沉默。   我约有一个月没来过公园了。挡在入口处禁止入内的黄色塑料带已经撤掉,公园里却依然空无人影。   带着爱犬散步的老人也好,推着婴儿车的主妇也好,兴高采烈踢足球的孩子们也好,无不躲得远远的。如今这里只有寒风吹拂,树林的枯叶在地面上飞舞。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要让人们回到这里,恐怕还需要时间。   “由纪子当时是在哪里?”站在褪色的草坪上,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敏惠问。   我指向发现樽宫由纪子的树林:“那附近。”   “是倒在那里啊。”   “是啊,是仰面躺着的。”   “她是被绞杀,脖子上插着剪刀?”   “是的。”   “由纪子是什么表情?”敏惠两手按住外套前襟,重新转向我。   “我在警察的遗体安置所见到她时,她的眼睛已经阖上了。”   “一定是警察替她阖上的吧。我看到她时,她的眼睛是睁开的。”   “看来很痛苦吗?”   “好像十分痛苦,表情扭曲了。”   “扭曲了啊,这个我知道。”敏惠眯起了眼睛,仿佛想远远眺望女儿的表情。   “她那样痛苦,发出悲鸣,凶手还是没放过她。”   “没时间发出悲鸣吧,况且被塑料绳勒在颈上也发不出声音。”我说出自己的经验。   “你到底是谁?”敏惠直视着我的脸,静静地说。   “我是遗体发现者。”   “为什么来见我?”   “因为想在令爱的灵牌前合掌致意。”   “真的吗?”敏惠浮出嘲讽的笑容。“你看起来不像是希望吊唁死者的人呢。”   说不定是这样。我心里承认。   “那个问我儿子奇怪问题的杂志记者就是你吧?”敏惠问。我决定说实话。   “不错。”   “你真的是杂志记者吗?可是,看起来也不像。”敏惠焦躁地摇头:“你是谁?为什么要调查我女儿的事情?”   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我从不在意 “为什么去做”,考虑的只是“怎样去做”。   “我不知道。”我仍然说实话。   “你觉得女儿的死是我的错吗?”   “你的错?”   “有可能。”敏惠再次望向树林附近。“或许都是因为我的错,那孩子才会变成那个样子,才死得那么惨……”   敏惠并不是在坦白杀人罪行,只是在追悔自己与女儿的关系。   “你既然在调查由纪子,应该听说了很多吧。我是说很多负面传闻。”   “嗯。”   “说不定是我的错吧。”   “也有人这么想,说是由纪子没有得到足够的爱。”   “没有得到足够的爱啊。还要怎样爱她才好呢?”敏惠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与樽宫由纪子酷似的眼中漾出泪水。   “我以自己的方式爱着那孩子,可是她好像并不理解,总是用冷冷的眼光盯着我,从很早以前就是这样。她是恨我抛弃了她父亲。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敏惠在期待什么样的回答呢?   没错。因为你没有给她足够的爱。在做一个母亲和做一个女人之间,你选择了做一个女人。正是这一点让由纪子远离了你。她需要父亲,更需要母亲。   ——我应该这样微微颤抖着表达无谓的愤怒吗?   不是。由纪子感受到了你的爱,并且也爱你。她只是不懂得表达感情的方式。她的死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如此自责。   ——还是说,应该表示同情和共鸣?   只是,无论愤怒、同情还是共鸣,我都没有感觉到。   我和她之间没有任何感情上和心灵上的联系,搜索枯肠也找不出一句可说的话。   我无法对她的问题作出任何回答。   是吗?那让我替你回答吧。   坦白说,我不喜欢沉湎于自怜或甜美回忆中的人。为什么他们都夸大自己任意的幻想,希望肯定她和自己的关系?   倘若如此沉湎于自恋的幻想意味着埋葬死者,那么我并不想将她埋葬。   我回答了敏惠的话。   “有八种可能。也就是说——   (1)你爱她,她也感受到你的爱,所以她爱你。   (2)你不爱她,她也感觉到你不爱她,但她仍然爱你。   (3)你爱她,但她没有感受到你的爱,尽管如此,她还是爱你。   (4)你不爱她,但她感受到你的爱,所以她爱你。   (5)你爱她,她也感受到你的爱,但她无法爱你。   (6)你不爱她,她也感觉到你不爱她,所以她无法爱你。   (7)你爱她,但她没有感受到你的爱,所以她无法爱你。   (8)你不爱她,但她感受到你的爱,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爱你。   把可能性排列组合起来一共是这八种,你挑个喜欢的选项即可,能治愈你内心伤痛的选项。这样就好了吧。我不是报纸上的人生咨询栏,很难答得完满。”   “什么意思……”敏惠皱起眉头盯着我。“你在说什么啊?”   “这是个单纯的排列组合问题。2的三次方是8,就是这么回事,简单吧?”   我保持着闭嘴的状态。谁在代替我说话,我已经知道了。   “不好意思,我对你的苦恼没有兴趣,家庭悲剧什么的也是。我只是关心这个案件而已。我想令爱多半也对你的苦恼不感兴趣,不过这只是我的想象。你希望为女儿所爱,如果不为她所爱,就希望为她所憎恨。不是么?”   “也许吧。”   “只是,令爱既不爱你,也不恨你,是漠不关心。假如是包含着爱和憎恨的漠不关心,向你传递出某种无声的信息的话,或许你也能忍耐。然而并非如此,她纯粹就是不感兴趣。结果,你深深陷入自恋的苦恼之中,与女儿拉开了距离。这就是正确答案。本来这样就可以了,你和女儿的关系是良好的,为什么要奢求更多呢。”   我凝视着樽宫由纪子遗体所在的树林附近,等待谈话结束。   “你可能觉得女儿有点叫人害怕,在你看来,她就像乘坐飞碟来地球的火星人也未可知。但这也没什么啊,就算火星人,也能生活得好好的,特别在这条街上。”   “你也是火星人的同伴吧,从你说话的方式我就知道。”   “或许如此。”   医师终于说完了,我可以出声回答敏惠了。   敏惠叹了口气:“你是谁都无所谓,但不要再来打扰我们了。也许是我无法理解你,但我们因为那孩子的死深受创伤,拜托了,让我们静一静。”   “我明白了。”我答道。“不过可以请教你一件事吗?你的前夫,也就是令爱的亲生父亲,在告别仪式上出现了没有?”   “当然来了。他好像比我还悲伤,一个大男人哭得稀里哗啦的。”敏惠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出息的家伙,跟以前一点变化也没有。”   敏惠沉浸在我所不知晓的记忆里。   我向她道了谢,留下她独自离开了公园。 第十一章   周三以来,尽管矶部等人每天都出去访查,却怎么也找不到目击过日高光一的人,下川在学艺大学车站前的快餐店获得的证言是迄今唯一的收获。   “访查没有耐心是不成的。”走在目黑区鹰番的小巷里,松元一边衔着烟一边开导按捺不住焦急的矶部。“毕竟我们每次只有两个人走访,跟搜查本部总动员的地毯式作战完全不同,花费时间是当然的。况且有了第一个目击情报,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耐心干吧。”   松元把烟灰掸落在随身携带的烟灰缸里。   十二月六日周六的下午,矶部和松元来到了遗体发现现场鹰番西公园。虽然周一已经带着日高的照片在这一带走访,但访查这种事只一次是不够的,必须多次奔走,将疏漏之处一网打尽。这是不可动摇的规则。   两人在公园前分手。矶部一手拿着住宅地图的复印件,走访住宅和公寓。   已经问过话的住家也要再次拜访,因为之前访问时不在的人可能目击过日高。选择周六调查也是出于平时上班上学的人今天会待在家中的考虑。   住宅地图的复印件上,访问过的住家不断被红色斜线划掉,却没有找到见过日高光一的人。   逐家逐户地拜访却一无所获,这种滋味很不好受。而且从早上起就寒气逼人,尽管为了御寒在里面穿上了毛衣,寒气依然透过毛衣的网眼缝隙潜入。   矶部感觉比平时的搜查更加疲劳,脚步也自然而然地沉重起来。   正当善良的青年心情郁闷时,大自然展现出意外的美丽,抚慰了他的心。   下午四点多,矶部依照与松元会合的约定步向西公园时,雪开始纷纷飘落在附近。   下雪了。矶部禁不住停下脚步,仰望天空。   洁白轻柔的雪花飘舞纷飞,宛如云端之上无数天使在激烈地踊身舞蹈,羽毛自背上的羽翼不断飘落。阴霾的空中全是飞舞的雪花。   十二月上旬的初雪难得一见,出生在东京的矶部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早的初雪。   这么说来,圣诞节差不多也快到了呢。矶部已经淡忘的季节感又回来了。如果今年的圣诞节能和她一起度过……   矶部摇摇头,挥去无益的幻想。这场雪唤不起他浪漫的情怀。东京的降雪对恋人们来说,或许是绝美的风景,但对正在勤勤恳恳奔走调查的刑警来说纯粹是种妨碍。空气冰冷得瘆人,伞和大衣因纷飞的落雪而渐渐沉重,脚上也泥泞难行,没一件好事。   矶部到得稍迟了些,松元已经站在公园入口前等待。   松元并未拂去头发、大衣和肩上的积雪,两手背在身后,凝视着无人的公园。视线所向,正是发现被害者的那一带。   “在案件被彻底遗忘前,想必谁也不会来这所公园吧。”松元没有转向旁边的矶部,喃喃低语着。   “是吧。要多久才能完全遗忘呢?”   “恐怕因人而异。对被害者的亲人来说,可能永远也无法忘记。”   松元向矶部展开笑容:“情况如何?”   “不成。那家伙似乎十分谨慎小心,完全没有目击者。你那边怎样?”   “找到了目击者。”松元轻松地答道。   “真的吗?”矶部欢喜地叫出声来,但马上又想到,有下川的例子在前,最好先问清楚是什么令人喜悦的目击证言。   “是什么样的证言?”   “似乎就在最近,有人看到他在公园附近走。”   “就在最近?”矶部沉思:“这样的话什么也证明不了啊,有很多灵光的辩解理由。”   如果日高声称因为在意被害者的事情,前来发现遗体的地方合掌致意,那就完了。   矶部想要的是更具决定性的目击情报。像日高跟踪在被害者后面这种证言自不必说,同时看到日高和被害者的证言也可以。   “是啊,要辩解的话很容易。”松元再次望向公园里的树林附近:“不管什么样的行为都可以解释。但他的行动可疑是确定的,应该能要求他作出说明吧。”   “把他叫到署里来吗?”松元讯问的高妙技巧能否适用于日高,矶部心存疑问。“我觉得那家伙不会那么简单就招供。”   “恐怕是这样。但可以让他明白我们在怀疑他,我想这对他是个打击。”   矶部心想,的确如此。剪刀男逍遥于搜查的罗网之外已经一年多了,倘若他发现警察的手已经伸向他这里,哪怕还处于疑惑阶段,再冷静沉着的人也会感到不安吧。   他初次感到的这份不安,或许将成为侦查的突破口。   如果当面对他说“你就是剪刀男吧!”,日高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满脸愕然?神情僵硬?冷汗直流?还是一以贯之的毫无表情?   矶部无从想像。   “是啊,这主意不错。”矶部说。   矶部和松元回到目黑西署时,太阳已经西沉,附近的天色完全暗下来了。   在向堀之内报告前,两人在刑事课室稍事停留,因为松元想在去禁烟的堀之内临时办公室前先抽根烟。   刑事课室里只剩村木一人。他靠在椅背上,凝视着手上的大幅照片,桌上也散放着几张照片。   看到二人进来,村木挥挥手:“哟,怎么样?”   “又出现了一个目击者。”松元回答着,在自己座位上坐下,从大衣内口袋里掏出一包烟。   “看在这次的功劳上,就准你抽烟吧。”村木笑笑:“又出现了目击者吗,不错不错。”   村木再次出神地望着照片。   矶部心想,他在看什么照片呢?若是日高的照片,不可能需要拿着好几张比对。   或许是注意到了矶部的视线,村木朝他转过脸:“你在意这个?”   “是啊,那是什么?”   “很有趣的照片,我从鉴识课那里要来的,你也来看看。”   村木向矶部招招手,矶部拖过村木旁边的椅子坐下。   “喏,你看。”村木递过来一张染有血迹的剪刀照片,那是鉴识人员拍摄的凶器照片。   “还有一张,这张。”村木给他看的仍是一张剪刀照片,这把剪刀上沾着灰土,是矶部找到的另一把剪刀的照片。   “你觉得怎样?”村木问。   “是两张剪刀照片。”矶部不明所以地回答。   “没错。”村木从矶部手中拿回照片,两手各持一张:“这张是凶器剪刀的照片,这张是你在树林里发现的剪刀的照片。”   矶部弄不懂村木的意图。   “问题来了。”村木再次把两张照片递给矶部:“这两把剪刀究竟有什么不同?”   矶部仔细对比着两张照片。照片中的两把剪刀由同一厂商制造,品种相同,从外观上看完全是同样的剪刀。   “答案是?”   “凶器剪刀上染有血迹。”   “那还用说。”村木似乎有些失望。“你讲的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制造编号不同吗?”   “大批量生产的文具怎么可能刻有制造编号。”村木笑了:“我天天跑文具店,说的肯定没错,你就信我的好了。”   “那我就想不出别的区别了,这是两把同样的剪刀。”   “是啊,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仔细查看这张照片时,我发现了足以推翻这一看法的事实。”   村木拉过椅子,朝矶部探出身来,指着手上照片的剪刀尖端:“你看,剪刀的尖端磨尖了吧?”   “因为剪刀男刺第一个被害者时大费周折,之后便用锉刀之类将剪刀磨尖。”矶部记起了堀之内的话。“可是,两把剪刀都磨尖了啊。”   “的确两把剪刀都磨尖了,但是有微妙的区别。你瞧,颜色略有不同吧?”   矶部凝目注视村木指示的剪刀尖端。感觉上颜色确实有少许差异,那差异十分微妙,令人以为可能是眼睛的错觉。   “会不会只是鉴识人员拍照时光线的影响造成的?”矶部抬起头说。   “有可能。所以我让鉴识课给我送来剪刀尖端的特写。”   村木从桌上拿起另外两张照片。   “这一来就能清楚发现区别了。首先是这张。”村木递给矶部一张照片:“你看看,真厉害啊,磨得跟锥尖似的,精光发亮。喏……”   诚如村木所言,放大的剪刀尖端不仅锋利尖锐,而且表面十分光滑,毫无毛糙之处。   “不锈钢剪刀要磨到这么锋利光滑,得耗上多少时间啊?”村木喃喃低语。   想像着日高握着锉刀一点一点把剪刀尖端磨尖的情景,矶部有点毛骨悚然。   “另一方面,这把剪刀又是怎样?”村木递给矶部另一张照片。   “乍一看是同样磨尖了,干得相当不错,但并不完美。你看,”村木指着照片:“不光滑吧?”   没错,这把剪刀的尖端不够平整,留有锉刀的痕迹,好似刀削的铅笔尖一样。尖端的尖锐程度也不均一,稍有些弯曲。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村木问。   矶部默然摇头。其实他对村木想说的事明白了一半,但那种事太岂有此理了,他开不出口回答。   “我还从鉴识课那里要来了在江户川发现的第二名牺牲者脖子上插的剪刀照片。”   村木伸手拿起桌上剩下的最后一张照片。   “这张。就像你看到的,剪刀的尖端和这张照片里的剪刀一样,磨得很光滑,简直偏执狂才干得出来。”   村木顿住话头,盯着矶部:“你懂了吧?”   “两把剪刀是不同的人磨尖的。”矶部终于说出了回答。“可是,怎么会……”   “答得好。”村木无视矶部的困惑,两手举起两张剪刀尖端的放大照片,继续往下说。   “这张是剪刀男磨尖的剪刀。但这张不是,是某个模仿剪刀男的人磨尖的。那家伙竭尽全力想模仿剪刀男,但他的耐性不够。也难怪他,就算是我,要是别人叫我把不锈钢剪刀磨尖到这个程度,我恐怕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地提高嗓门。”   “请等一下。这么说来,日高不是真正的剪刀男吗?”   矶部一边极力反复思索,一边喘着气说道。   “日高企图模仿剪刀男,带着自己磨尖的剪刀走在路上时,偶然发现了真正的剪刀男杀害的死者,因此他为了不让自己受到怀疑,把携带的剪刀抛到了树林里。就是这么回事。可是,不可能发生这么偶然的……”   “我的设想是更加意想不到的偶然。”村木眼里闪着光芒。“你把两把剪刀弄反了。听着,插在被害者喉咙上的是这把,某个模仿剪刀男的人磨尖的剪刀。而你在树林里发现的,是真正的剪刀男的剪刀。”   “你说什么?”矶部禁不住大叫:“怎么可能!” 21   周六下午打工回来后,我决定用窗帘轨道上吊自杀。   令我疲倦的并非工作,冰室川出版社还没有进入忧郁期,我只是照佐佐塚的吩咐做些杂事而已。   我的疲劳感更多的来自精神上。自从昨天和敏惠谈过话,我自己的心情似乎也陷入了忧郁状态。   我打开阳台的窗户,爬上铝制窗框,背靠着窗框,一边保持平衡,一边用运动毛巾把脖子系在窗帘轨道上,然后两手抓着窗框,慢慢把自己往地板上放。   我的双脚挨着了地面。   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如此这般,脖子上缠着毛巾站在地板上不是很怪异吗?连上吊自杀的心愿也不能满足吗?   有白色的东西从灰色的天空飞舞而下。   为什么我还能看到天空?   醒过来时,我仰面倒在阳台上,呼吸急促,心跳快得叫人害怕,后背和屁股都很痛。   为什么我会倒在阳台上?   我勉力抬起头,望向依然敞开的窗户。窗帘轨道已经从当中折断,无力地卷曲着,白色的运动毛巾自一边耷拉下来。   看来,尽管我两脚挨着了地面,但因为颈动脉被勒住,还是丧失了意识。要不是窗帘轨道承受不住我的体重,我大概就能顺利死掉了。   然而窗帘轨道在重压下折断,我从窗户往后仰面倒在阳台上,后背和屁股想必都已青紫。仰面摔在混凝土地面上,头盖骨却没撞伤,简直不可思议。   胖子连上吊自杀都做不到吗,我不禁悲从中来。   从空中飘落的白色东西,原来是东京的初雪。我闭上双眼,任由雪落在我的脸上。   “据说上吊自杀的人,耳边会听到美妙得无可比拟的天国音乐。”医师从桌前回过头,笑嘻嘻地说。   “会听到什么呢?譬如,山下达郎的《平安夜》?”   “哪有,我什么也没听到。”   “还是海滩男孩的《Little Saint Nick》?保罗.麦卡特尼的《Wonderful Chrisstmas Eve》?”   “干嘛老扯些圣诞歌?”我不耐烦地说。   “因为快到圣诞了。是我的话,会向天国的电台点播three wise man【注1】的《Thanks For Christmas》。那首歌似乎能令人安详升天。天使清楚地看到地狱,弹着竖琴,精神百倍。说不定天使们也随着曲子在唱片针上翩翩起舞。”   Thanks for Christmas   Thank you for the love and happiness   It’s snowing down   All around   Thanks for Christmas   Thank you for the winter’s friendlinesss   It’s snowing down   All around the world   “没错,正如气象预报员所言,整个东京都在下雪。”   医师摆出做作的姿势,宛如朗读一般开始长篇大论。   “雪飘落在剪刀男躺卧的阳台上,飘落在奔走调查的可怜刑警身上,飘落在还未能摆脱悲伤的被害者家人居住的沙漠碑文谷屋顶上,飘落在私立叶樱学园高中白杨树阴下的红砖道上,飘落在学艺大学车站前的咖啡馆奥弗兰多的窗户上,也飘落在无人的鹰番西公园,今天依然在肃穆举行某人葬礼的春藤斋场,还有不知位于何方的樽宫由纪子长眠的墓地上。”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模仿詹姆斯.乔伊斯的《死者们》。”   我都因为上吊昏过去了,还得洗耳恭听医师那无聊的引用么?我不禁叹气。   “那是因为你吊在窗帘轨道那种容易折断的东西上。”医师扬声笑起来。“下次你要上吊,最好选择更结实的东西,像叶樱高中的林荫道就合适得很。也就是说,像奇妙的果实从白杨树干上吊垂下来。”   我连问他在说什么的力气都没了。   “或者路灯也可以。你知道吗?据说法国大革命的时候,民众就是利用小巷的路灯将贵族处以绞刑。Sizou omu,a ra ranterune!”   “什么意思?”   “法语的‘把剪刀男吊到路灯上!’。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可是民众的头号敌人,给吊到鹰番西公园的路灯上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法国大革命时的路灯似乎是从墙上探出的煤气灯,现代日本那种类似豆芽形状的水银灯,没有合适地方挂私刑用的绳索。”   医师用圆珠笔尖搔着太阳穴:“我眼前浮现出你被逮捕时的情景。相机的闪光,电视台用的强烈灯光,记者的叫喊声。你被表情凝重的刑警带上警车,戴着手铐,脸上打了马赛克。你是在后座上垂头丧气,还是昂然挺胸,大无畏地望着前方?”   医师似乎沉浸在那无聊的幻想中。我本来就很郁闷,还得听这种扯谈的话,真受不了。   “记者朝这个房间、冰室川出版社和你父母家涌来。为了证明你是何等异常的人物,何等危险的怪物,广泛搜集一切证言和情报。楼下的居民大概会说,这么说来,这人丢不可燃垃圾的方式确实很反常。冈岛部长大概会皱着眉头说,我觉得一个人不想成为正式社员很可疑。佐佐塚会说什么话呢?父亲大概是表情沉痛地默默不语吧。”   “我没有父亲。”   “哦呀,是吗。那自称的父亲也行。学生时代的朋友大概是脸上打着马赛克,口若悬河地回忆你的种种奇异事迹。你要说没有朋友,那我就改成自称的朋友吧。什么你是个与别人相处不融洽的孩子啦,中学时代说过很奇怪的话啦,高中的毕业文集里写过怪异的话啦,形形色色的证言满天飞。我现在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你小时候的照片能卖多少钱一张?大概能给同学赚包烟钱吧。”   医师张开双手,仰首望天。   “心理学者和犯罪学者,前刑警和前检察官,纪实文学作家和推理小说作家,全都以评论员的身份聚在一起解剖你。也就是说,由于如此这般的童年经历和心灵创伤,你精神构造里的螺丝弯曲了、歪斜了,发生了严重的精神障碍,召来了危险之极的怪物。剪刀男就是这样产生的。一切都是因为幼儿时期养育方法存在问题。说不定社会上的母亲们会因为太过恐怖,陷入育儿神经过敏。”   医师比平时更加饶舌。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暗自诧异。   “为什么变得这么喋喋不休?当然是因为恐惧了,对遭到逮捕的恐惧。”医师回答。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恐惧?你不可能感到恐惧吧。”   “你这样想吗?”医师静静地回答,不知为何,口气很认真。   “或许如此,你多半就是这样想的。因为你无法理解恐怖为何物。”   医师摘下圆圆的黑眼镜,用白衣的下摆擦拭镜片。   “你是理解不了的吧,恐怖也好,悔恨也好,罪恶感也好。”   黑色眼镜下现出的双瞳带着平静的光芒注视着我。   “樽宫健三郎曾经问过你,为什么不能杀人。你想到了一个实在很绝的比喻:没割包皮的小学生。的确如此。你又回答说,‘想杀人的话就去杀好了’。这也正如你所言。理论上就是这么回事。可是,实践中却不被容许。”   医师微微侧着头,闭上了眼睛。   “人之所以忌讳杀人,只是因为些微小事。亲眼看到死亡时的不快感,闻到鲜血味道时的恶心感,碰触到尸体时的毛骨悚然,诸如此类的细枝末节。与冠冕堂皇的伦理道德毫无关系。那种某种行为乃属禁止的观念,反而导致了人们在轻易违反时倒错的喜悦。正因为违反了禁忌才乐在其中,正因为超出了常轨才倍感欢欣,由于疯狂而深信自己是比别人特别的存在,像这种脑筋不好的家伙多不胜数。”   医师的声音微带怒意。   “其实不是这样的,问题在于更微妙的地方。为什么不能杀人?因为看到人死去会不愉快。跟伦理道德没有关系,跟善良、友爱、同情、共鸣也统统没关系,单纯的不快感而已,与踩死蟑螂时的恶心感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医师张开眼睛:“你懂我的话吗?”   我默然摇头。   “你想必不会懂的。”医师缓缓点头。   “你无法理解绞杀少女时的不快感。你看不到淤血发黑肿胀起来的脸,听不到喉咙深处挤出的微弱呻吟,感觉不到剪刀尖端插入肉中,为坚硬部位所阻的感触。”   医师叹了口气:“但是所有这些我看得到、听得到、感觉得到,我恐惧,我悔恨,我充满罪恶感。我的双手染着鲜血。一想起那些少女的脸容,呼吸都快要停止,一想到被警察逮捕后家人的痛苦,夜里也辗转难眠。”   医师顿住话头,低下头去。   “你从没想过这些吧?”医师突然抬起头:“虽然因为某种压抑的缘故,我成了这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但原本我才是中心人格,你只是我制造出来的妄想人格。这你也没想过吧?”   我还是完全搞不懂医师想说什么。   “你没有发狂,也没有生病,因为你自己就是疯狂,就是病症。我大概脑子变得不正常了,内心深处患上了疾病。你就是我所患疾病的〈症状〉。”   医师定睛看着我:“你很强大,太强大了。你连为什么要杀那些少女都不去考虑,考虑的只是怎么杀掉她们。另一方面,我很弱小,与你相比,弱小得可怕。所以我只能躲在这房间里,也无法阻止你杀害那些少女。”   医师发出自嘲的笑声:“真有意思啊。你内心的黑暗之中并没有怪物,因为你自己就是我的怪物。我无法违逆你的话,真想在墙上血书‘谁来阻止我’。”   “少讲这种莫测高深的话!”我不耐烦地说。真是的,医师说的话总叫人莫名其妙。   “你听不懂我的话吧。我想也是。”   医师不慌不忙地两手将黑色眼镜戴上,背诵起类似一节诗歌的话语。   你的谈吐如此隽妙   我完全无从理解   犹如不明了黄莺歌声的含义   “这是北园克卫的《夏之室》。”医师解释道。   “kitasonokatue是谁?”我问。我到底忍耐不下去了。   医师恢复了平时那种嘲弄我的表情:“是在早川文库做埃勒里.奎因装帧的人。‘老爸,我好像得了引用癖了!’‘那是儿子你上了大学唯一的收获。’”【注2】   我没理由再奉陪医师的引用癖,当即结束了面谈。   窗帘轨道已经完全折断,没法再用。我尝试了很多办法想恢复原状,但看来只能换新的了。   我终于放弃了自己动手修理,决定只拿下窗帘。   窗外已经完全黑了,路灯映照下,雪渐渐下得小了。照这个样子,应该不会积雪,我放下心来。   这时,门铃响了。   我走到玄关,右眼贴在猫眼上窥探外面。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模样好像在哪见过,可能是在公园里接受警察问话时在场的一个刑警。又来询问证言了吗?   不对,说不定就像医师所恐惧的,刑警是来逮捕我也未可知。   如果是这样我也无可奈何,我心想。既然他们想逮捕我,那就逮捕好了。反正从一开始这就是场没有胜算的游戏。   我打开门。   那男人一看到我便说:“你就是剪刀男吧,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注1】该乐队为XTC的化名。   【注2】埃勒里·奎因系列的主角为奎因父子。 22   一听到这个声音,我马上想起这个男人的身份。   听来怯生生的微弱声音,像白猪一般又丑又肥的身躯,日渐稀疏的头发,八成在超市的减价卖场之类地方买的廉价羽绒外套。   我刚问了声“怎么了?”,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朝草坪走来的人影。   “你是在公园里和我一起发现遗体的人啊。”   我想起了发现樽宫由纪子遗体那晚,在公园听到的他和刑警之间的对话:“你就是日高吧?”   “没错。好久不见了,安永知夏。”日高表情僵硬地说。我不喜欢别人叫我这个名字。   “你到底想干嘛?拜托不要这么晚到女性家里来,还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蒙我也没用的。”日高浮起微笑,笑容看来有些勉强。   “我看到了。那天晚上,我看到你把剪刀抛到树林里。必要的话我会向警察通报。好了,跟我走吧。”   “有话就在这里说好了。”   “不行。在剪刀男的屋子里说话?这么危险的事我可不干,谁知道里面囤了些什么东西。”   这人是不是以为我的收纳柜里暗藏着带血的斧头或实弹的霰弹枪啊?说不定还在想象壁橱里悬放着女高中生尸体的情景。我几乎忍不住失笑。   “知道了。你等一下。”   我回身入内,在毛衣上罩了件外套,拿起挎包。   这时,我留意到了放在圆桌上的打火机,脑中灵光一闪,把它装进挎包,朝玄关处的日高回过头。日高一副紧张的表情,似乎在仔细监视我的行动。   “这就走吧。”我微微一笑。   走出公寓时,雪势已停,人行道上薄薄积了层雪,车道上的积雪被车辆无数次碾过,留下沾满泥土的车辙,宛如一道道伤痕。   日高的小型汽车一侧开上了人行道,停在那里。   “喂,坐上去。”日高推着我的肩膀催促。   我坐上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   “遵守交通规则的杀人鬼吗,了不起。”日高坐到驾驶座上,揶揄般地说着,把车发动。   难得一个东京降下初雪的夜晚,我却要和一个白猪男兜风吗。我不禁苦笑。日高可能在警惕着我,开车时不时斜眼朝我这边看,这样下去,再出个事故可吃不消。   开了约二、三十分钟,小型汽车驶进了一座钢筋公寓前的停车场。   公寓是栋二层建筑,通道上风吹雨淋的露天荧光灯投下有些黯淡的光线,映出一排灰色的门扉。   我跟在日高身后,踏上铁制的台阶。目的地的房间名牌上写着日高光一。   日高打开门锁,先走进了房间。   房间里脏兮兮的。没铺地板的地上堆着简单捆扎的旧报纸,脱下的鞋子不加收拾,走廊的角落里积着灰尘。虽然似乎大致打扫过,但多半只是用除尘器随便打扫了一下,不像是擦拭过。   我自己也绝对算不上爱好干净,但房间还不至于脏成这样。不过以一个独居的男人来说,这种情况恐怕也属寻常。   “进来。”日高站在没铺地板的地上傲慢地说。我一边担心会不会把袜子弄脏,一边踏上走廊。身后传来日高关门的声音。   沿走廊往里走,前面就是厨房。   日高站在餐桌旁边,重新面向我。   我环视四周,餐桌上放着大号电水壶和电饭锅,水池里搁着平底煎锅、单柄锅、炖锅和行平锅【注1】。   日高像是大部分时候自己做饭的样子,这倒颇令人佩服。但炖锅和行平锅看来和新品没什么分别,平底煎锅则粘满油污。   日高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我不耐烦地问。   “难以置信啊。”不知为何,日高的口气变得宛如梦呓。“剪刀男竟然是女性……而且还是这样的美人……”   莫非日高是想跟我做爱?要有这份心思,早点说出来不就得了。以向警察通报相胁迫的话,甚至无需强奸。只要用安全套,就算被白猪男压在身下我也毫不在意。喘息着摆动腰部的时候,日高应该不会再防备吧。   但日高又陷入了沉默,尽自出神地望着我。   我卸下肩上的挎包,把手伸进包里。日高往后退去,摆出戒备的姿态。   “不必担心,里面没有剪刀。”我安抚日高:“而且如果动起手来也是你赢。男人的力气不可能输给女人,对吧?”   说着,我拿出在公园里捡到的气体打火机,平放在右手上,伸到日高面前。   “喏,你想要我把这个还给你吧?”   日高皱起眉头打量着打火机,朝我踏出一步。   我紧握住打火机,用力狠击他的鼻子。   日高惨叫起来,两手捂住脸,眼看着鼻血流到嘴边。我飞起右脚,猛踢日高的两腿之间。   最后我抓起餐桌上的电水壶,殴打日高的侧头部,日高倒在厨房的地板上,不再动弹。   我把挎包放到餐桌上,拿出塑料手套,利落地戴到双手上,朝蜷着身子倒在地上的日高弯下腰,用指尖探他的颈动脉。   还有脉动。他只是昏过去了,还没有死。   我想找绑他的东西,厨房里却找不到。我抓起水池里的万能厨刀【注2】,走进隔壁房间。   那里看来是日高的寝室兼书房。床上的被褥还是刚起床时的样子,书架上的书塞得杂乱无章,另外还摆放着电脑和音响。   我用厨刀切断电脑和音响的电源线,返回厨房。   日高太重了,凭我的力气没法把他搬弄到椅子上,无可奈何之下,我扶他背靠着餐桌脚,用电脑的电源线把他双手反绑起来,再用音响的电源线绑住他双脚。   最后我从水池那里拿来毛巾,塞到他嘴里。   我站在餐桌旁边,确认我的成果。   日高被绑在椅子脚上,鼻子和左边的太阳穴出了血,但依然未醒。   我想了一下,打开电水壶的壶盖,把热水从他的头上浇下去。   日高发出奇妙的悲鸣,恢复了意识。热水洗掉了他脸上的血,给脸颊和下颚染上了桃色,粘在皮肤上的头发冒着热气,看起来说不出的滑稽。   我拿着万能厨刀,蹲在他前面。   “我有事要问你,现在给你拿掉堵嘴的东西。但要是你大声叫喊,我就用这把厨刀戳进你嘴里。”   日高连连点头,我把堵嘴的毛巾拿了出来。   “是你杀了樽宫由纪子吗?”   “樽宫……那是谁?”   “你和我在公园发现的少女。”   “她不是你杀的吗?”日高一脸惊愕,看来不像说谎。   “不,我没杀她。实际上不是你杀了她吗?”我困惑起来:“你对剪刀男很感兴趣,想要以同样的方式杀人,然后那天晚上,你绞杀了樽宫由纪子,将剪刀插入喉咙。离开现场后,不久你发现了一件意外的事,就是遗落了气体打火机,而且你的打火机上刻有代表光一的K这个字母。你急忙返回现场,这时我已经发现了尸体,因此你便决定装出若无其事的面孔,成为遗体发现者之一。”   真难得如此流利地脱口而出合情合理的推理。我起劲地接着往下说。   “虽然以遗体发现者的身份好歹应付过了那个场合,但你心怀不安。警察发现了你的打火机后,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警察没有上门,也没有发现打火机的报道,那么打火机是去了哪里呢?你确信一定是另一个遗体发现者,也就是我拾到了。”   日高怔怔地听着我的话。   “为什么另一个遗体发现者拾到了打火机,却没有交给警察?你必定觉得很可疑。此时,你想起了我曾把某物抛到公园的树林里。不久,你由《秘密周刊》的报道得知在树林里发现了另一把剪刀,意识到我是真正的剪刀男。另一个遗体发现者既然是剪刀男,处于这种心里有鬼的状况,自然不会通报警察。因此你来拿回作为证据的打火机,封住我的嘴。”   我喘了口气:“不是么?”   “不是的,不是的。”日高拼命摇头。“我看到你抛了什么东西,这一点你说得没错。之后看了《秘密周刊》的报道,知道你抛的是把剪刀,由此察觉你就是剪刀男。但我没杀那个少女,也没遗落打火机。因为我一般不抽烟,身上不带打火机。”   我大失所望。亏我自己都觉得是名推理来着。   我还是不适合干侦探。推理这种东西,就好象拼图游戏,刚觉得找到了完全吻合的碎片,正当中那块却掉了下来。   “那你为什么来见我?”   “因为对你有兴趣。”   日高抬头望着我:“自从公园里见到你后,一直很在意,想着真是个美人啊。后来发现你就是剪刀男后,更是愈来愈关心。我心里想,为什么这么美貌的女性能残酷地杀人呢。因此,我非常渴望和你见面。”   受不了,看样子日高也是那些想进一步了解剪刀男的家伙之一。特意来跟我见面,到底打算说什么啊,难道是很想采访我绞杀少女时心情如何吗?   “你怎么调查到我住所的?”   “<剪刀男>主页上有登出来。”   我都不知道还有那种主页。看来剪刀男在网络空间也很有人气。那些上网冲浪的剪刀男粉丝们只要是有关他的事,连遗体发现者的姓名、住所这等琐碎情报也说什么都想知道。虽然我想提起侵犯隐私权的控诉,但对使用高科技的匿名对象恐怕无能为力吧。我切实体会到了以前冈岛部长的牢骚。   “你向警察说了我丢掉剪刀的事情吗?”   “没说。”日高再次激烈地摇头,动作活像玩具人偶。   “警察来我这里询问过一次,但我只字未提。”   “为什么?向警察报告不是公民的义务吗?”   我是率直地发问,但日高仿佛当成了讽刺。   “我不可能做那种事吧。今后我也绝对不说。我保证。所以求求你,不要杀我……”   日高拼命恳求。   我搔搔头,从日高面前站起身来,把厨刀搁到桌上。   外套自肩膀落到了地板上。我两手抓住毛衣的下摆,从头上脱下来。再脱下衬衫,解下腰带,褪下牛仔裤。最后摘下文胸,脱掉内裤。   我把衣服全部堆在餐桌上,身上只戴着塑料手套,穿着袜子。   日高似乎不明白接下来将发生什么。面对这种不可思议的举动,他的眼里莫名地浮现出了期待的神色。   “虽然不知道你在期待什么,”我抓起桌上的厨刀:“但我脱掉衣服,是为了不把它们弄脏。我很中意那件毛衣。”   日高张大嘴巴,似乎要发出悲鸣。   我依照和他的约定,用厨刀向他口中戳下。      【注1】一种浅褐色的陶制锅,主要用来煮粥。   【注2】日式厨刀一般刀形细长,近似水果刀。 23   幸运的是,日高溅出来的血几乎没沾到我身上。   我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情况下,不得不在这屋子的浴室里冲个澡的心理准备,值得庆幸的是没有这个必要了。由屋子的脏污情况判断,浴室里一定附有水垢。要把脚踏进那种地方,光是想一下都寒毛凛凛。   我在水池里洗了双手,穿上堆在桌上的衣服,蹲下来俯视着日高。   日高两眼依然睁着,已经断气了。   从他嘴和喉咙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胸部。厨刀刺入口腔深处时,刀尖几乎穿透了后颈,日高反射性地咬紧了牙齿,万能厨刀的刀锋因此陷进了下颚里,我费尽力气才拔出来。日高的下唇连同牙龈都被切开,鲜血滴了下来。   我想日高应该是当场死去,但为慎重起见,又往喉咙上拉了一刀,厨刀没地方放,就插在日高肥胖的肚子上。   我取过水池里的抹布,开始擦拭电水壶。来到这个房间以后,我没带手套接触到的只有这个水壶。   擦着擦着,抹布的表面渐渐发黑。为什么我非得把别人的水壶擦干净不可?我开始觉得心烦。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   “别忘了擦水壶底。”   我吃惊地抬起头,只见医师站在水池前,一如往常地穿着崭新的白衣,戴着圆圆的黑眼镜。他竟然从自己的房间里来到外面,倒真难得。   “你抓着水壶底殴打过那男人,所以水壶底也留有你的指纹,要小心,要小心啊。”医师冷笑着如此忠告。   我默然瞪了医师一眼,拿起水壶擦拭底部。   医师背着双手,走近日高的尸体。   “你又干了残酷的事啊。”医师俯下身凝视着尸体,皱起眉头:“没多大必要杀他吧。这家伙是个笨蛋,毫无危害,即便向警察通报了,也没有物证。”   “我并不是为了灭口杀他的。”   “也就是说,杀他不需要理由是吗。不愧是剪刀男。”医师耸耸肩,走进日高的寝室兼书房。   “这里真是惊人啊,个人电脑,大型显示器,激光打印机,高速调制解调器,两台大容量硬盘,软驱,CD-ROM光驱,DVD光驱。其他连我都不认识的高科技机器也多如山积。日高这家伙,可是个了不得的电脑狂,虽说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工作,但收入几乎全花在这上面了吧。”   医师看到桌上垂下来的电源线切口,说:“可是一旦被切断了电线,就只是一堆废铁而已。”   医师从并列着电脑和音响的桌前离开,仰望书架。   “好厉害的书架,全是漫画和实用书籍,而且整理方式杂乱无章。因为是电脑狂所以觉得纸质媒介无关紧要吗?有这种书架的人,惨遭杀害也是没法子的事。”   “给我差不多一点!”我对医师好整以暇的行动感到着急。“该离开这里了。”   “很久没出门了,就让我慢慢参观嘛。”医师的口气很安闲:“刚才我饶有兴味地洗耳恭听了你的推理,你倒也有两下子,实在是很幽默的推理,称之为名推理也不为过。假如那是案件的真相就更好了。”   “快点离开!”我催促医师。“要是有人来了怎么办?”   “已经晚啦。马上就会有客人上门。”医师依然仰望着书架,轻松答道。   “你说什么?”   “你坐车来这里的时候,似乎光注意日高了,”医师朝我回过头,冷冷地笑:“所以才会没发现。其实你来这里的路上,一直有辆车跟在后面,想必是在跟踪你吧。”   我跑到玄关,把门打开一条缝,偷眼往外瞧。   有辆车停在停车场里,车内亮着灯光,驾驶座上的人影依稀可见。感觉他正在窥探着这边。   我关门上锁,回到厨房。   医师手插在白衣的口袋里,在冰箱前闲晃。   “能不能帮我打开冰箱,我想看看里面。”   我打开了冰箱。   靠门的储物架上放着纸包装的橙汁和牛奶,并排放着的还有罐装啤酒。冰箱内乱七八糟塞着纳豆、香肠和袋装咖喱之类。   “竟然有人蠢到把袋装咖喱冷藏。”医师的说法显出露骨的轻蔑:“跟我想的一样,里面全是些速食食品。这样可算不得自己做饭,伙食很清苦啊。所谓单身男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子么,我对这个完全不了解的世界很有兴趣。”   “接下来是观察壁橱吗?”我讽刺地说。“趁你参观单身男人家里的时候,外面那人该上门了。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有客人光临,那就殷勤招待。”医师以手示意我关上冰箱:“绝对不要突然袭击他,因为我也很想和他见面,有事要向他打听。”   “你认识外面那男人?”   “某种意义上算是。我想你也认识,只不过见面谈话这还是第一次。”   这时,门铃响了。   “听到没,快请进。”医师一脸兴奋期待的表情。   “终于到高潮了。我就是为了不错过这出好戏才特意来到这里。”   我走到玄关,耳朵贴在门上窥探外面的动静。   门外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里面,剪刀男。我有话一定要和你说,把门打开吧?你是个聪明人,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了。”   我透过猫眼往外张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医师说过,要殷勤招待。看到那人后,我也有了这个想法。   既然如此,就不是介意留下指纹的时候了。为了不被他怀疑,我摘下塑料手套,开了门。   门背后站着一个穿着厚实大衣的男子,流露出严峻的神色。但一看到我,他就转为意外的表情。   “啊,是安永小姐啊。你没事吧,那太好了。”   男子装出假惺惺的和善笑容:“那家伙在哪?”   “那家伙?你是说谁?”   “剪刀男啊。强行把你带到这里的日高光一。”   “在厨房里。”我十分沉着地回答。   男子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而后不脱鞋直接迈进房间,步向走廊深处。   我紧随其后。   看到男子走进厨房,背对着我久久地站在日高尸体前,我慢慢向水池靠近。水池里还有一把厨刀。   “不许动!”   男子的声音制止了我。他回过头,手上握着手枪。   这个发展出乎我意料。   “最好别打偷袭我的主意。把手举起来!”   我举起双手,盯着他看。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男子瞪视着我,视线仿佛要把我穿透。   “只因为媒体给你起了剪刀男的外号,我竟然就拘泥于这无聊的先入之见。我本应无视这一外号,虚心查证,却在潜意识中受了误导。”   男子懊恼地咬着下唇:“原来如此。为什么被害者没有受到性侵犯,为什么凶手没有留下体液,为什么凶手对被害者的肉体毫无兴趣,这一来全部都有了解释。因为剪刀男是女人。而且还是如此一个美人。”   男子漏出带着自嘲味道的笑声:“长久以来,我一直很想见到你,剪刀男。”   “我也很想见到你,杀死樽宫由纪子真正的凶手!”   医师在冰箱旁大声说道。男子的脸色变了。   没错,他就是我在学艺大学车站前快餐店里看到和樽宫由纪子在一起的那个男子。 24   “我讨厌这种场面。”   明明情况如此紧迫,医师一开口,依然是从容不迫的语气。   “侦探追捕凶手,凶手对侦探举枪相向,却又并不立即将侦探射杀,开始述说一段冗长的悲哀故事。真叫人厌烦。连神明也厌恶这种场面,当即将其毁灭。”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男子似乎很困惑。   “这是《湖底女人》中的一节。你没看过雷蒙德.钱德勒【注1】的小说?还是说你不喜欢菲利普.马洛【注2】?那换克里斯托弗.马洛【注3】如何?”   医师高声朗诵起来。   我命你换副面貌    如此陋姿 岂可侍奉我侧    来 化为警视厅的刑警吧    警官的身姿 与真凶最合称不过   “你给我适可而止!”我不耐烦地怒喝。“都这个时候了,少卖弄你那引用癖!”   不知为何,男子显出怜悯的表情。   “啊,你稍微猜到了一点。”医师爽朗地笑着:“你在怀疑我们是多重人格吧?让你失望了,事实并非如此。多重人格的情况下,各个人格之间不存在交流,但如你所见,我和她可以对话,也共有记忆,因此毋宁说是妄想人格比较合适。”   “也就是说,你是她的妄想人格?”   “说反了。”医师的表情莫名地悲伤起来。“她是我的妄想人格,我是受到压抑的自我。不过,这方面你才是专家吧。我们被逮捕后,麻烦你仔细诊断看看。”   男子的眼神更加锐利。   与医师谈话时,他的眼光也没有离开过我。我本想一旦他看向站在冰箱旁边的医师,我就趁机猛扑过去,但他十分谨慎。   “你好像洞察了一切。”男子低声说。   “一切谈不上。”医师耸耸肩:“我不知道你的姓名,也不知道你的住址,只知道你是警察,是与剪刀男系列案件密切相关的人。因此,我便设想可能是专司犯罪描绘的负责人,不过我不知道警视厅是怎么称呼的。”   “犯罪心理分析官。也有人用神经科医生这种令人不快的叫法。”   “sai是心理学的简称吗?”   “不是,是精神分析的简称。”   “日本人的一大爱好就是什么都要用成语和简称。你知道吗?那些女高中生好像把skeleton rock叫做sukeroku。”医师浮出嘲弄的笑容:“连刑警们也喜欢用隐语吧?”   “只有普通组那帮家伙才会想用隐语。”男子回以微笑。   为什么这两人会好似老朋友一般亲密交谈?也该为举着手等在这里的我着想一下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凶手?”男子问。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医师的神情宛如淘气的孩子:“从发现樽宫由纪子尸体的时候开始。”   “什么?”男子禁不住大叫起来。   我也想这么大叫。什么?   “你为了逃避杀害樽宫由纪子的罪行,决定伪装成剪刀男作案。因此,你用塑料绳把她绞杀后,又用剪刀插入喉咙。你的伪装工作十分出色,不论怎么看都像是剪刀男下的手。毕竟发现尸体时,她本身的状态可谓无懈可击,只可能认为是剪刀男杀的人。”   医师扬声笑起来。“但是你干得完美过头了!真正的凶手究竟是从哪得知剪刀男作案的细节的?研究wide show的录像吗?不是。Wide show报道的几乎都只是传闻和猜测而已,瞎扯淡的东西横行无阻。另外报纸和周刊杂志也没有登载过如此详细的情节。那么,真凶是能够获取警方情报的报界人士吗?也不是。来我们这里采访的杂志记者也对子虚乌有的‘某种性侵犯’深感兴趣。”   医师用圆珠笔尖搔着太阳穴:“警方根本不可能把如此详细的情报透露给媒体。如果这么做,就无法区别真正的剪刀男和模仿犯了。此外,为了找到剪刀男的嫌疑犯,必须事先保留只有真正的剪刀男才可能知道的情报,因此,剪刀男作案的核心部分应该属于绝密情报。在这种情况下,警方很可能有意识地隐瞒被害者是否受到性侵犯的情况。”   “你说得没错。”男子神情苦涩地答说。“关于是否存在性侵犯这一点,我们在面对媒体时一直采取含糊其词的态度,那是锁定剪刀男的决定性证据。”   “果然如此。既然这样,为什么真凶没想到要伪装‘某种性侵犯’呢?即使不知道那‘某种性侵犯’是什么行为,至少也会想到把裙子撩起来吧。然而樽宫由纪子衣装整齐,纹丝不乱。这意味着什么?答案只有一个。凶手深知所谓‘某种性侵犯’根本就不存在。凶手是个有能力知晓剪刀男案件实际情况的人,换言之,是警方内部的人员。”   医师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的后脑勺:“要推理出上述情况是很容易的,但要找出真正的凶手就相当艰难了。幸运的是,我们在学艺大学车站前的快餐店里目击过与樽宫由纪子见面的谜样男子,倘若此人是警方内部的人员,那八成就是真正的凶手了。但我不可能跑去警察厅说,请让我看看剪刀男案件全体搜查员的正面半身照片。这真是束手无策。”   医师就如他所说的,举起双手。   “但是我拥有能把你钓出来的鱼钩,就是她抛到公园树林里的另一把剪刀。”   男子皱起了眉头。   “你所不知道的,另一把剪刀。”   医生的笑容更深了。   “那把谜样剪刀在你完美的伪装工作里横插了一脚,当你知道现场发现另外一把剪刀时,必定十分懊恼。为什么现场会留下这么一把剪刀?而且还不是一把普通剪刀,是被剪刀男磨尖了的剪刀。这把剪刀刺在你的心里,就像梗在喉咙里的鱼刺,只怕你晚上连觉都睡不着吧。我说得有错没有?”   医师伸出食指点向男子。男子凝视着我的脸。   “你想必随即就察觉了另外一把剪刀的含义。也就是说,你伪装成剪刀男作案的尸体,被真正的剪刀男发现了。”   “我以为不可能会有这种荒唐事。”男子仿佛把肺中的气息全部呼出一般开口了。“发生这种偶然事件的概率大概只有几万分之一,现实中不可能发生。”   “哎呀呀,不懂数学的人这下可要命了。”医师嘲笑道。“你身为优秀的犯罪心理分析官,不可能是个脑筋不好的神秘主义者吧?电视上颂扬超自然现象的节目里,常有些家伙说什么这种事偶然发生的概率为几百万分之一,因此不是偶然,而是奇迹。少说这种蠢话了!不论是几百万分之一还是几亿分之一,只要概率不是零就意味着有可能偶然发生。小行星撞击地球的概率也许是几十万分之一,几百万分之一,但它实际发生了,恐龙因此而灭绝。这一点正成为现在古生物学的定论。你得出几万分之一这一概率的根据到底在哪里?”   男子向我投来充满憎恶的视线。   要瞪去瞪医师啊,我在心里嘀咕。   “不过,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就连我们,看到樽宫由纪子尸体的喉咙上插着剪刀的时候,也禁不住大吃一惊。你一时难以置信也情有可原。因此,我决定再推你一把。”   说到这里,医师看了我一眼。   “我决定建议她寻找真正的凶手。但她调查上是个外行,我并不认为她能把你找出来,实际上我另有目的。我希望让你知道她在调查着什么,希望遗体的第一发现者和被害人的相关者在一起边走边问的情况引起你的注意,希望你对她为何要调查那些事情产生怀疑。”   医师稍停一下以营造效果。   “这种怀疑与发现另一把剪刀的事实合在一起,无论感觉上是多么难以置信的偶然,你也会得出正确的结论吧。之后为了确认你的结论就会来和我们见面,多半是独自一人前来。我是这样想的。”   “混帐!竟然把我当成诱饵!”我禁不住骂将起来。   “抱歉啦。”医师的口气一点也不害怕。“不过托你的福,终于见到了真正的凶手,这就行了。”   “那这个刻有姓名缩写字母的打火机是怎么回事?”我从挎包里掏出气体打火机给医师看。   “哦,那个啊。大概是之前就掉在公园里的吧。我想警方的鉴识人员拾到的这种东西还要多得多。”   “混蛋!”我把打火机朝医师扔过去,打火机撞到墙上,发出空洞的声音。   “你的运气实在糟糕。”医师完全无视我的怒火,再次向男子说道。   “我们本来不可能偶然发现樽宫由纪子的遗体。如果我们从电视或报纸上得知樽宫由纪子的死讯,因为遗体的状况没有详细报道,多半只会思忖到底是哪个蠢货模仿了剪刀男。即便看到经过你们警方情报处理后的报道,也无从发现你所作伪装工作的无懈可击。但不知幸或不幸,她跟踪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樽宫由纪子,结果我们发现了她的遗体,我也因此立即便能推测出凶手。”   “你说错了,我并非不走运,甚至可以说很幸运。”   男子将枪口指向我的胸口,静静地说。   “多亏如此,我才能逮捕剪刀男。”      【注1】硬汉派风格的侦探小说大师,代表作有《湖底女人》、《漫长的告别》等。   【注2】雷蒙德?钱德勒作品中的侦探角色。   【注3】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人、剧作家。 25   “你的推理大体正确。”男子保持着举枪瞄准我的姿态,开口说道。   “由纪子确实是我杀的,也为了嫁祸于剪刀男做了伪装工作,另外一把剪刀的意义我也发觉了。不过,遗憾的是,你那诱我现身的调查并未奏效。”   “是这样吗?可你不是的确来到这里了吗?”医师不解地侧着头。   “你……不,应该说你们才对吧。”男子微笑:“你们在奔走调查杀害由纪子的真正凶手的事情,我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其他那些刑警大概也不知道。”   “莫非是她调查得太漂亮了。”医师苦笑起来:“和理论专家的我正相反,她对实践的策略十分在行。可是,樽宫由纪子的告别仪式她也参加了,和樽宫由纪子的友人、家人也见过面了,做到这个份上,也没有传到你耳朵里吗?”   “告别仪式日高也露了面。辖区的刑警目击到了他,那小子从一开始就报告说日高很可疑,害得我也被迷惑了。”男子的口气好似在大吐苦水。   “那刑警叫什么来着?”   “叫矶部,是个年轻刑警。”   “我认识他。他也来过我们这儿一次,是个十分俊朗的美男子。”   “他要听到你这话想必高兴得很。”男子看起来觉得很有趣:“因为他好像对你一见钟情了呢,这事现在还是目黑西署刑事课的话题。”   “那是我的荣幸。”医师如此回答,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眼里闪着光芒。   “于是你就跟踪日高?”   “没错。我得到情报说,十月中旬时,有人在学艺大学车站前的汉堡店里目击过日高。我立即想到,日高是在跟踪猎物由纪子,而且他一定看到了我和由纪子见面。不论日高是不是真正的剪刀男,我都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我今天准备和日高见面。”   说到这里,男子的神情显得很阴郁。“不对劲啊。既然日高不是剪刀男,也没有丢弃过剪刀,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目击证言?难道这也是你所说的偶然吗?”   “那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猜得到你之后的行动。你来到这座公寓时,日高刚好出门,你便开车跟在后面。然后仿佛很好运地,你看到日高强迫第一发现者之一的年轻女性上车,把她带进自己的房间,不是吗?”   医师似乎觉得十分好笑地笑出声来。“你大概认定这是个机会——在案发现场抓个现行,证明日高是剪刀男的机会。所以你才并不立即冲进来,而是等了一会才按响门铃。门一打开,看到我们平安无事地站在那里时,你一副吃了一惊的表情。这也难怪,你本来期待着我们被日高杀害,至少也是被强奸。你这人也恶毒得很哪!”   “随便你怎么说。”男子扭曲着嘴唇说。“尽管把日高和你弄错,但我成功地抓到了现行犯,在剪刀男的杀人现场。”   男子把枪口朝日高的尸体方向挥了一下:“也就是说,我逮捕了剪刀男。”   “了不起的功劳。犯罪心理分析官凭借擅长的心理分析漂亮地逮捕了杀人鬼——我眼前已经浮现出了小报的标题。你自然一跃成为话题人物,出书的时候也稍微给我寄点版税吧。”   医师转为嘲弄的眼神:“倘若审讯时我说,我们的确杀了两个少女,但并没有杀樽宫由纪子,杀死她的真正凶手是你,你怎么办?”   “我会解释说,这是连续杀人狂常见的妄想。”男子冷静地回答。   “你证明得了吗?话说在前,我这样出现在外十分少见,平常不会跑出来出风头。我讨厌现实。”   “你想隐藏起来是不可能的。一般只消面谈就会发现,假如面谈也无法了解,就会使用药物。”   “天仙子碱吗?”   “你很博学,但医学知识稍微过时了点。”男子浮出讽刺的笑容:“现在有更有效的药物。”   “原来如此。算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医师仰望着天花板,喃喃低语。“尽管我们没杀樽宫由纪子,但杀害了两名少女确是事实,不定罪是不可能的。”   “你放心,不会判你死刑,也不会把你送进监狱。我会提供明确的证言,证明你有病。”   男子的声音柔和得可怕,令我背上发冷。   “你是个非常特别的快乐杀人者。哪怕在FBI积累的浩如烟海的案例中,也没有表现出类似你这种症状的连续杀人狂。你这样的病例异常珍贵,会成为这类情况的样本。”   “我们要是死了,打算把大脑捐献给FBI的犯罪心理研究所,不知道应该在哪签字?”   “我殷切希望趁你活着的时候研究你,我会给你介绍家不错的医院。”   “然后一生都被关在医院里,成为你的研究材料?算了,那样也好。我只想找出真正的凶手,你要定罪也好,不定罪也罢,都没什么干系。”   医师似乎是故意叹气给他看。“况且,人生无常啊。”   医师终于闭上了嘴。   我总算能和男子说话了。   “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我问。   “什么问题?”   “你为什么要杀樽宫由纪子?”   男子沉默片刻,随即流露出痛苦的表情:“因为由纪子没有怀孕。”声音好似用力挤出来的一般。   “一般来说不是正相反吗?要是因为女方怀了孩子而杀了她,倒是很好理解。”我侧着头说。“如果让女高中生怀了孕,你会很为难吧?尤其你还是个警官,事态更加严重。”   “是啊,那时只怕非辞职不可。但就算如此我也不在乎。”男子的眼神仿佛在凝望着远方,开始讲述。   “我是在半年前遇见由纪子的。地点是美术馆。由纪子用发带束着头发,穿着淡蓝色衬衫,聚精会神地观赏画作。我当时想,她真是个美貌出众的女孩子。直到现在,我依然能清楚回想起她那时的姿影。”   我也见过穿着同样服装的樽宫由纪子。这种“爱丽丝漫游仙境”风格的服装相当受男性欢迎嘛,我冒出这个念头。   “我向由纪子打了个招呼,但并非存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毕竟她比我小了将近两轮,只是因为我也喜欢佐伯祐三,所以想跟她聊聊。”   佐伯祐三是谁啊。我想打断他的话发问,但又放弃了。   “我和由纪子在美术馆的露天茶座里聊得很愉快,分手时约定了下次再见。之后我们频频约会,很快就彼此相爱了。至少我是这样深信的。”   你瞧,悲伤的故事就要开始啦。医师窃窃私语。   “约在两个月前,由纪子突然告诉我,她怀孕了。她神情落寞地说,得做流产手术吧。坦白说,我确实烦恼过。与女高中生交往并让她怀孕,这件事足以断送我的职业生涯。但我由衷地爱着由纪子,当时与妻子的关系也日渐冷淡,彼此已经分居。经过好几天的彻底考虑,我决心让由纪子把我的孩子生下来。就算为此被迫辞职我也不在意。我准备和妻子离婚,等由纪子高中毕业后,就和她结婚,开始崭新的生活。我就是下了这样的决心。”   男子的表情蓦地变得阴沉。   “我约了由纪子见面,在汉堡店里向她说出我的决心。这就是你目击到的情景。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由纪子,对她说,我们结婚吧。由纪子却笑了起来。”   我想起了汉堡店里看到的樽宫由纪子的笑颜。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她如此快乐地笑出声来。   “然后由纪子说,怀孕什么的那是谎话,只因为想知道警视厅的大人物会拿出多少钱来了结这种事,所以试探一下而已。另外,很抱歉,我没有和你结婚的打算。”   男子的声音里流露出深深的憎恨。   “她说这话的感觉,不是在嘲弄我,也不是跟我开玩笑,而是仿佛极为理所当然。”   “可能确实只是在试探你吧,我觉得她并不是想要你的钱。”   我的话似乎并未传到男子耳边。   “即使遭到她如此冷漠的抛弃,我还是爱着她。但分手时,由纪子对我说,以后不要再见面了。我不惜打破禁忌,给她家里也打了电话,但她的态度很冷淡。”   男子用力摇着头:“不久,我的爱变成了恨,变成了杀意。”   樽宫由纪子其他那些男友恐怕多少也遭到了与这男子相似的境遇。他们沉浸在自己任意的幻想中,深信自己理解樽宫由纪子,结果立刻遭到毫不留情的报复。   很可能樽宫由纪子并没有恶意。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没有爱,也没有恨。纯粹只是对那些男人的实验而已,就如同亚矢子所说的。   但这个男子与其他那些男人不同,他没有果断地了结关系,而是放任自己的幻想暴走,杀害了樽宫由纪子。   我看着他的眼睛,静静地说:“只因为这种事就杀人,你的脑子岂非很不正常?”   乍一听到我的话,男子愕然地盯着我。   但他立刻表情大变,原本平静的脸孔因愤怒而涨红了。   男子朝我走近,冷不防扬起枪柄殴打我的脸颊。   那是毫不容情的打法,我直接飞撞到墙上,一头栽倒在地。   嘴里有血的味道,很苦,还有哗啦啦的声音,一定是断了好几颗臼齿。   男子向倒地的我走过来,用鞋尖猛踢我的胸部。   “你才是疯狂的杀人鬼吧!”   他咆哮着踢了我好几脚。我的肋骨传出折断的钝响,呼吸困难。   “你懂不懂?你杀了两个女高中生!还有那个无罪的男人!”   男子抓住我的头发,把我从地上拖起来四处乱拽,我的头皮都快要给揪下来了。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他把我抛向日高尸体的膝盖。我正好枕着日高的膝盖躺在地上。要是毛衣没沾上血就好了,我模糊地想。   “你刚刚才杀了这男人,这么残酷的杀害手法,倒看你能说出什么漂亮理由!”   我很想老实答说,没有理由,但我痛得说不出话来。   “你看看!你用这把厨刀剁碎了他!”   男子从日高的小腹上拔出厨刀,把沾满血迹的刀刃亮给我看。   “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的家伙,少说大话了!”   他右手握枪,左手持刀,朝我腹部踹去。我呻吟着,唇边迸出带血的唾沫。   就在这时,玄关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 26   要是看看今天早上报纸的占星栏就好了。我的星座栏里一定写着,今天有很多不速之客。   听到敲门声,男子吃了一惊,回过头去。   “开门!快开门!”声音从门对面传来。接着又响起用拳头擂门的声音。   男子两手分别握着手枪和厨刀,匆匆忙忙跑出厨房。随即听到他愕然的低语。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再不开我就破门而入了!”门外不知是谁大声怒喝。   到底是谁啊,我忍着痛苦暗想。来救我的骑兵队?美国海军队?还是骑着白马的王子大人?   男子好像下了决心,转动钥匙,打开了门。   “是矶部啊,怎么了?”男子像是在和谁说话。矶部?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   “你怎么会在这里……”男子还在说着,但没有回答,代之的是走廊上响起奔跑的脚步声。   看到闯进厨房的青年的脸,我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来听取过证言的那个年轻刑警。   矶部发现日高的尸体,还有躺在他膝上的我时,像冻结了般僵立在那里。不知是不是身为刑警却还没看惯尸体,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但他似乎勉力回过神来,朝我俯下身来问:“你没事吧?”   我想说不可能没事吧,却出不了声,便蹙起眉头向他示意。   “不好意思事先没通知你们,因为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这件事我一定要亲自确认。结果一切正如我所料,真是了不得的成果啊……”   男子一边朝矶部的背影说话,一边返回了厨房,手上仍然握着厨刀和手枪。   矶部的表情再次僵住了,他站起身,从上衣里拔出手枪,指向男子。   “请把厨刀和手枪放下来!”   “你想干什么啊,别开玩笑啦。”男子试图堆出笑脸,却失败了。   “请你快点放下来,堀之内先生!”   这男子看来是叫堀之内。   “这儿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现在就向你解释。”   “快放下来!”   听到矶部这样大叫,堀之内脸色变了。   他把厨刀抛到餐桌上,但右手依然握着手枪。   “你对警视正怎么这样说话?矶部巡查?”   堀之内煞费苦心地想尽量保住威严,一边慢慢向矶部靠近。   “你骗不了我的,堀之内先生。”矶部说。他仍然保持着两手握枪的姿态。   我发现他两脚微微发抖,堀之内想必也注意到了。   这种靠不住的家伙能行吗,我开始担心起来。矶部该不会别说对人开枪,连带枪来现场都是头一回吧?右手轻松提着枪的堀之内看来远比他娴熟。   事实上,矶部果然显出怯意,逐步往后退去。   “我已经全都知道了。”矶部说。声音居然没发抖,我不禁佩服。   “知道了什么?”   “你和太太处在分居状态,现在独自住在目黑区鹰番附近的公寓里。你还和这个案件的被害者多次密会,关系亲密非常。”   堀之内睁大了眼睛。   “已经搜集到了许多目击证言,你别想抵赖了。”   矶部盯着堀之内的眼睛:“为什么从一开始你就不说自己与被害人相识?为什么你要隐瞒这个事实?”   “那是因为……”   堀之内欲言又止。矶部一口气说下去:“因为是你杀了她。你杀了她,又企图伪装成剪刀男的罪行。因为是由你来判断是否为剪刀男作案,把搜查导向错误的方向是很容易的。”   堀之内睁大眼睛站在原地。   我盯着他右手上的枪。   这样下去,我会和堀之内一起遭到逮捕。反正都是被逮捕,之前尝试一下开枪自杀也不坏。   趁两人彼此防备时,我忍住疼痛,慢慢支起上半身。   “不,等一下,你误会了,这个罪行是……”   堀之内好像还想辩解。他扬起右手,意欲展开热烈的辩论。   就是现在。   我无视脸颊和胸部袭来的痛楚,朝堀之内扑去。   “喂,别这样!”矶部大叫。   我抓住堀之内右手的手枪,把枪口指向自己胸部。堀之内竭尽全力想把我的手从手枪上掰开,但已经迟了。   我冲堀之内微微一笑。   不知为何,堀之内的表情恐怖地扭曲了。   我连着堀之内的食指一起抓住,扣下了扳机。   一声轰响,我向地板上倒去。   我本以为用枪的话会当场死亡,但事与愿违。腹部像被烧红的铁棒猛刺一道,剧痛蔓延开来。   “哎呀呀,到头来毛衣上还是沾满了血啊。真遗憾。”医师俯视着我说道。他腹部的白衣眼看着被鲜血染红,血迹弥漫开来,满脸流着大颗的汗珠。   “你啊,腹部就是被子弹洞穿也只会疼痛,不会当场死去。电影上常有枪口对准太阳穴自杀的场面,那也未必能干脆死掉。你知道吗?正冈子规的弟子藤野古白就是开枪自杀的,他朝前额开了一枪,又朝后脑开了一枪,之后好像还活了四五天。这还是明治时代的医疗技术,换了现代生还都有可能。”   我两手按着腹部,想冲医师怒喝声啰嗦,嘴里却溢出血块。   “不过,运气好的话,也能因为出血过多而死。对我们来说,或许那样比较好。”   “你都干了些什么!”   矶部痛苦地将眼光从我身上移开,怒视着怔怔盯着手枪的堀之内。   “你算是什么人啊。尽管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但你杀了十六岁的少女还不算,连两名遗体发现者也要下毒手……简直不敢相信!”   “等一下!”听到矶部的话,堀之内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抬头望着矶部:“你是说,我杀了日高,还想杀这个女人?”   “看到这样的情况,难道还能有其他结论?你还想再狡辩吗,堀之内先生?”   堀之内盯着矶部,沉默不语。   而后,他仰望着天花板,大笑起来。   那笑声听来仿佛永无止歇。堀之内一边流泪,一边好似从心底觉得滑稽地笑着。   “是啊,你说的完全正确。”堀之内用指甲拭去泪水:“我杀了樽宫由纪子,为了灭口又杀了日高,还企图杀害这个女人。这女人可是个清白无辜的善良公民哪!”   如此一口承认后,堀之内把枪口塞进嘴里。矶部似要“啊”地惊叫出声。   “没错,这是最佳的开枪自杀方式。”医师解释。“把枪口放进嘴里,扣下扳机。子弹穿过延髓,当场就会死亡。”   一声枪响。   红黑色的污物飞溅到墙上,堀之内向前倒在地上。   看到矶部慌忙向我冲过来时,我的意识渐渐远去了…… 第十二章   矶部抱着一大捧花束,对着盥洗室的镜子确认自己映出的仪容。   因为是从目黑西署直接来医院,穿着署里配发的朴素西服也是不得已。胡子今天早上刚刮过。后面的头发有点支楞,矶部用手轻轻梳理服帖,这一来就没问题了。   矶部从盥洗室步出走廊,迈向安永知夏住院的准集中治疗室。   铺着亚麻油毡的走廊上,隐约反射出医生和护士往来的身影。在走廊上前行的矶部脚步轻快,心情欢畅。要不是医院里要求安静,直想吹声口哨。   从以堀之内自杀告终的那夜到现在,已过去了一周时间。   由于矶部的通知,腹部遭到堀之内枪击的知夏被送上救护车,接受了紧急手术。手术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但对在走廊的沙发上等待的矶部来说,感觉却过了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   主刀医生从手术室出来,向矶部露出笑容时,矶部才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精疲力竭。   手术后,知夏在集中治疗室住了一周,直到今天早上,医院终于解除了谢绝会面的禁令。   来到准集中治疗室的入口前,矶部停下脚步,呼地吐出一口气,抿紧嘴唇,暗暗鼓励自己。   接待处告诉矶部,知夏的病房是个六人间,她在最里面靠窗那张病床。矶部从用帘子隔开的病床间穿过。   病房里有个从头顶到右眼缠着绷带的中年女性,有个年轻女性眼神空虚地仰望着与右腕相连的点滴袋,还有个胖胖的老太太坐在横放的病床边,跟一个戴眼镜的少女聊着天。   知夏沐浴着窗外洒进来的冬日阳光,在病床上坐起上半身阅读周刊。   她看来比矶部想像的还健康。尽管左颊留有一点瘀青,医院睡衣的领口处露出白色的石膏绷带,但除此之外,看起来完全恢复了健康。   知夏表情认真地沉浸在周刊的阅读中,似乎没发现矶部。   矶部没有开口招呼,出神地望着她。   她短发及颈,眉毛浓密分明,眉梢上扬。双眼温柔,嘴唇微微上翘,脸颊丰润。   知夏很美。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遗体发现现场的鹰番西公园。知夏因为是第一发现者,坐在藤架下的长椅上接受进藤的问话。当时她一直低着头,几乎没引起矶部的注意。   第二次见面是在被害者的告别仪式上。矶部正和村木一起观察来临的吊问者时,身着三件式黑色套装的知夏到来了。或许是高跟鞋在磨脚,她的脚步有点趔趄。矶部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着迷地看了她一阵,心想穿着丧服的女性为什么看来如此美丽呢。   第三次见面,是在外出听取日高光一证言的周日那天。   上午矶部和村木前往日高的公寓,顺利把他约到外面,进藤从停在路上的车里拍下了站在停车场的日高的照片。   在附近的咖啡馆听日高述说证言时,村木问起另一把剪刀的事情,日高看来有些动摇。   “那家伙果然很可疑。”和日高分手后,村木抱着胳膊如是说道。“只怕就是他丢弃的剪刀。好了,我们再去听听另一个遗体发现者的证言,说不定她发现了日高丢弃剪刀。”   于是吃过午饭后,矶部和村木来到知夏的单间公寓。   房门打开,知夏露面时的情景,矶部到现在也忘不了。   知夏像是之前一直在睡觉,穿着睡衣,带着不悦的表情。睡衣的最上面一颗纽扣脱落了,露出胸口,矶部顿时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好了。   而且她竟然穿着睡衣就请两个男人进房间!矶部就不用说了,连一向冷静的村木也惊慌失措到脱口而出“不,到你房间里有点……”这种完全不像他说的话。   知夏换过衣服后,两人决定邀请她去咖啡馆听取证言。   村木会说出自己请她喝咖啡的话来,多半因为知夏是年轻有魅力的女性。替日高的咖啡买单时,他看起来可是不情不愿。不过这种心情很好理解,因为矶部也觉得,如果有必要,由自己替她那份咖啡买单也无妨。   如果只问知夏另一把剪刀的事情,她有可能领悟到警方的意图,即使她看起来不像是会向电视和杂志散布独家新闻的类型,也最好避免让她察觉矶部他们对另一把剪刀的关心。   因此,首先是再次询问发现遗体时的事情。   知夏述说证言时,矶部对她异常在意。   不用说,她的美貌是个很重要的理由。   知夏的魅力不是刻意打扮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的流露。这从她的服装也可以看出,她穿的是毛衣和牛仔裤这种休闲性质的服装。   她的说话方式也很率直。她曾说过自己宿醉未醒,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说话男性化的女性现今也不算稀奇。她的性格想必也很男性化吧。   知夏似乎没有化妆,也不关心减肥,体态丰满健康。对矶部而言,毋宁说这样才好。那些头发漂白,浓妆艳抹,过度减肥减得骨瘦如柴的人工女性,矶部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不过,矶部盯着知夏看,不光是因为知夏令他着迷,他总觉得仿佛在哪见过她。   一边倾听知夏证言,一边思索究竟在哪见过的时候,矶部偶然想到,为什么她会深夜走在那种人迹稀少的小巷?年轻女性独自行路很危险,尤其是有剪刀男这般变态者出没的地段。   矶部不由得脱口问了出来:“为什么那么晚你还在鹰番呢?还是行人稀少的小巷。”   村木看着矶部,表情在说“为什么要问这种与案情无关的问题”。   知夏答说是去熟人家里。这次矶部在意的是所谓熟人是什么身份。从深夜前去见面来看,难道是恋人?   “对方和你是什么关系?”矶部再次脱口问道。   知夏明显不愉快地答说,这是个人隐私。确实如此。矶部为自己问了无关的问题道歉。   村木虽然神情讶然地看着矶部,但随即想起此行的任务,向知夏询问另一把剪刀的事情。   知夏似乎没注意到另一把剪刀。两人没有获得她看到日高携带剪刀,或者丢弃剪刀的证言。   也难怪她,她一定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尸体。事实上,知夏好像光回忆起来都感到可怕,低下头去。村木看到她这种情形,干脆地就此作罢。   这时,矶部想起了自己在哪见过知夏。是在被害者的告别仪式上。她就是那个穿着丧服的美貌女性。   “那个,你参加了被害者的告别仪式呢。”矶部禁不住问。知夏看来很疑惑,为什么会问起这种事情。矶部感到自己脸发红了。   听取事由结束,与知夏分手后,村木马上敲了矶部的脑袋。   “笨蛋,不要因为对方长得美就问私人的问题!”   随后一坐上车,村木就对拿着相机包等待两人的进藤说:“哎呀呀,今天可见识到了好玩的事情了。”   “怎么了?”进藤问。   “这家伙,”村木指着矶部的下巴:“对证人一见钟情了!”   “真的吗,前辈?”进藤眼睛睁得圆圆的。   “骗人的。”矶部慌张地回答。   “没骗人。这家伙一而再再二三地盯着她的脸看,结果什么一个人走夜路很危险啊,以前大概见过一次面啊都说出来了。”   “那位安永小姐确实是个美人呢。”进藤沉思着说。   “最后他满脸通红,看到他这个样子,我都觉得难为情。”   回目黑西署的路上,村木一直在调侃矶部,这还没完,一回刑事课,又讲给所有人听,最后竟然连堀之内也说了。   自那之后,矶部一直被众人拿这个话题开玩笑。   “不要跑到第一发现者那里询问私人的事情哦。”村木抿嘴笑着说。   “真羡慕年轻人啊。”松元吐出一口烟雾,感慨地嘟哝。   “借听取事由跟人家搭讪,真是个不像话的小朋友!”下川故意摆出一副恼怒的神色。   唉,算了,矶部凝视着眼前的知夏想。没办法,我对她着迷确是事实。   这时,知夏从周刊上抬起头来。看到矶部,她微微一笑,按下呼叫铃。   护士立即走过来。   “护士小姐,看样子还需要一个花瓶。”知夏向护士说。“再过几天,恐怕医院里的花瓶都得摆到这里了。”   矶部注目看时,窗边已经搁了两个花瓶,瓶里插着花束。看来矶部是她今天会见的第三个客人。   “安永小姐,你身体怎样了?”矶部说着,走近知夏的病床。   “啊,托你的福,已经好多了。听说是你帮我叫的救护车?”知夏爽快地说。谈吐的感觉与听取事由时不同,莫非她没宿醉时就是这种说话方式?   “是啊。”矶部回答着,在病床旁的一张圆椅上坐下。   “多亏你处理妥当,我才能死里逃生。虽然主治医生说,腹部可能会留下枪伤的痕迹,不过,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是这样吗?”   她的身上留下了伤痕。矶部的心沉了下去。   “你不用心情低落,我……不,人家并不怎么在意。”知夏笑了:“而且这也是我自作自受。我不该扑向持枪的男人。”   “哪里,我也有责任。如果照那样下去,很可能我会被堀之内枪击,可以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吗。听你这么说,我都觉得难为情了。”知夏唇角上扬,笑了起来。   “我带了花来,会不会是多余的啊?”矶部回头看着窗边的花瓶说。   “不会,我很高兴,因为花能给百无聊赖的住院患者的眼睛带来安慰。不过,不想见到的家伙一拥而来,叫人为难。”   知夏指着手前的花瓶:“最先来的是一个叫黑梅夏绘的记者,跟我说能不能在《秘密周刊》上刊登独家采访,只一分钟就被我赶走了。说不定她现在还在这附近徘徊,穿的服装非常恶趣味,你一看就知道了。”   知夏的食指尖指向下一个花瓶。   “第二个来的是我打工地方一个叫佐佐塚的社员。他一副担心得不得了的表情,虽然给我的鼓励值得感谢,但他甚至想和我握手,三分钟就被我赶走了。”知夏浮出笑容:“那家伙对我有意呢。”   矶部感觉知夏好像看穿了自己的心情。   “那我会在几分钟内被赶出去?五分钟吗?”矶部刻意用轻快的口气说。   “哪里,我不会赶你走的。”知夏把周刊放到旁边桌上,探出身来。“我有事想向你请教。”   “什么事?”   “那天晚上,为什么你会来到日高光一的公寓?又为什么知道那个叫堀之内的人是杀死樽宫由纪子的真正凶手呢?”   知夏眼里闪着光芒问。 第十三章   护士拿来一个彩色玻璃花瓶,矶部把买来的花束装饰在窗边。   “我很渴望聆听名侦探的推理。”知夏凝视着矶部:“这里不是豪宅的书房,也无法把案件相关者召集到一起,不过,可以说来一听吗?”   矶部心想,她也看推理小说的啊,彼此有共同的兴趣。   “我算不上名侦探啦。”矶部开口说道。“说实话,从头到尾,我想都没有想过堀之内会是真正的凶手。对堀之内起疑的不是我,是我的同事。”   “是那位叫村木什么的刑警吗,他看来头脑很敏锐。”   “不是,大家都是一点一滴开始怀疑的,最初察觉到的是我的上司上井田警部。”   “我并不是一开始就觉得堀之内可疑。”   上井田警部手里端着茶杯如是说。   目黑区女高中生被害案件迎来结局后,刑事课在目黑西署附近的小酒馆开了个小小的慰劳会。自上井田警部以下,村木、松元、下川、矶部、进藤,刑事课全员到齐。   “只是听到他在第一次搜查会议上的发言,觉得奇怪而已。”   “什么地方觉得奇怪?”矶部问。   “他当时立即断言,‘这次的案件,剪刀男作案的可能性为百分之七十五左右。’我不禁在内心忖度,为什么他能如此断定?堀之内那天刚刚来到目黑西署,头一天初来乍到,现场也没看过,只在搜查会议前阅读了报告书,为什么立即就能作出判断,认为剪刀男作案的可能性为百分之七十五左右?犯罪心理分析官又不是占卜师,总不能说是凭直觉知道的吧。”   “没错,堀之内曾经抱怨说,‘搜查一课课长把我误解为算卦先生之流了’。”村木插口:“他也说过,不可能只消默坐深思便能料事如神。为什么在这个案件上,他还没调查就不容分说地指为剪刀男的罪行?”   “进一步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说自己在目黑西署的临时办公室闭门展开分析,实际搜查希望委托给矶部的时候。”   上井田警部啜着杯中的乌龙茶。他不沾烟酒。   “不亲眼查看现场,不亲自会见证人,纸上谈兵就能找出凶手,这种事哪可能会有。搜查的基础就是现场吧。就连听取事由,也不是只有谈话的内容才重要,如果不知道对方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说话方式,就无法把握证言的真正含义。不可能说因为是犯罪心理分析官就不去现场也没问题。”   堀之内自己说过,犯罪心理分析官的工作是将凶手在现场及其周边留下的痕迹整合起来。为了掌握如此暧昧的痕迹,理应有必要通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调查现场。   “而且他在搜查会议上说过,他去过剪刀男第一个被害者的发现现场。那为什么这次的案件却不愿走出目黑西署调查现场呢?我无法理解。所以我坚持除了矶部,再增加一名刑事课的人员,为的是确认堀之内所说的搜查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那不能叫搜查。”下川唾弃地说。“哪有在被害者就读的高中周围走走这种搜查。矶部说不定会被他骗过去,但骗不了我们的眼睛。”   “原来如此。”知夏手托着下巴:“这位上井田警部是个相当有才干的人啊。”   “是啊,他很了不起。因此当时便决定由我和刑事课的人一起,按照堀之内的命令外出搜查。搜查之前,同事松元向堀之内报告了有关被害者的搜查情报。”   “我曾经觉得堀之内很出色。”松元用烟雾变本加厉地熏着小酒馆里已被炉烟熏黑的天花板,开口说道。   “他似乎把我写的有关被害者的报告书全部默记在心。起初我佩服地想,没这个本事恐怕也干不了犯罪心理分析官吧。”   松元陶然地把杯中烫热的酒一饮而尽:“但当矶部问‘被害者为什么很晚才回家’时,我刚回答‘因为社团活动迟了’,堀之内就不假思索地插口说‘是因为射箭部的练习迟了’。这真吓了我一跳。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细节,也就不可能写在报告书里。为了慎重起见,回到刑事课室后,我把报告书又浏览了一遍,果然没有写。为什么堀之内会知道报告书里没写的事情呢?”   “因为他很熟悉被害者。”村木紧握着杯子。“参加射箭部的事想必也是枕边情话时听来的,所以产生了报告书里有写的错觉。”   “没错。”松元点头:“那时我也想,难不成堀之内认识被害者?”   “也就是说,你们因此开始怀疑堀之内吗?”知夏问。   “没有,到这时为止,只有上井田警部和松元暗自生疑,没有扩展到全体刑事课。刑事课独自调查堀之内,是由村木发端的。”   “我和矶部去过被害者的告别仪式,知道堀之内吩咐的搜查是瞎扯淡。”村木说着,让身穿店服的店员再来一杯兑开水的白干。   “所以我觉得很奇怪。让我产生决定性怀疑的,是堀之内提出侧写报告书那天发生的事情。”   村木抓起店员送来的杯子喝了一大口:“那天晚上,我发现堀之内侧写报告书里的问题,恼火之下决定直接问他另一把剪刀的事情。你还记得吧,矶部?”   “嗯,你叫我给他打电话。”矶部回答。   “我在电话里对堀之内说了我的疑问,堀之内当下便说,他对另一把剪刀非常关注,现在就去署里。在那样的暴雨中。”   没错,那天晚上下着不合季节的暴雨,电视台一整晚都在播送大雨情报。   “堀之内三十分钟后出现了。三十分钟哦?”   村木举起杯子晃动:“下着那么大的雨,从郊外的住所怎么能三十分钟就赶到?况且矶部给他打电话时他还在睡觉,换上衣服,洗把脸,也得花个十分钟到十五分钟吧。这样一来,真正花在路上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难道说是把油门踩到最大,时速三百公里狂飙过来?”   “要是那样就会发生事故了。”松元说。“首都高速上就因为下雨发生了连环撞车事故。”   “是啊。而且他不是开车来的,因为他的大衣和西裤都湿透了。如果只是从停车场走到署里,不可能湿成那样。”村木从桌前探出身来。“他是步行来目黑西署的。”   “想必他的注意力都被另一把剪刀的事吸引了。”下川笑道。“明明平时都是算好上班时间,开车过来的。”   “他是步行来目黑西署的。在大雨中,路上花了二十分钟。”村木重复道。“他就住在这附近。目黑西署的附近,也就是犯罪现场的附近。第二天,我从矶部那里拿到了堀之内的电话号码,发现是手机号码。预备要好好睡一觉的时候,为什么不切断手机的电源,而是非放在枕边待机不可呢?我更觉奇怪。因此我便调查了一下,果然如我所料,堀之内住在离鹰番很近的公寓里,与太太分居中。”   “自己就住在这附近,却不愿到警署外转转,现场的情况也是听其他刑警转述。”下川说:“这不是很奇怪吗?”   “太奇怪了。我向上井田警部和松元说了这件事,由此得知两人也对堀之内抱有怀疑。”村木环视着围在桌前的刑事课全体人员:“所以,我决心调查堀之内。”   “这种事情办得到吗?”知夏怀疑地侧着头。“辖区警署是不能擅自搜查的吧。”   “是啊。你知道得很详细嘛。”矶部钦佩地说。   “我在一本书里看到的。”   “你真是个读书家啊。”   去知夏那里听取事由时,矶部看到过知夏房间里面的书架。书架占据了一面墙,架上的书籍排放得满满当当。矶部自己也喜欢看书,藏书量却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请接着说。”知夏催促。   “啊,喔。”矶部想起自己刚才说到哪里了:“正如你所说,辖区的人不能违背搜查本部的方针擅自进行搜查。但有一个巧妙的空子可钻。也就是说,我并不是搜查本部的人,可以根据堀之内的命令自由行动。”   “我虽然对堀之内存有怀疑,也还没想到他就是真正的凶手。照我的想像,他或许是想隐瞒与被害者的亲密关系。毕竟就如他所说的,认为日高光一,即剪刀男是杀人凶手比较合理。”   村木抱着胳膊沉思。   “只是,他在署里闭门不出,哪怕给搜查造成阻碍也要把自己隐藏起来,实在太奇怪了。因此我决定两面作战。也就是说,在和矶部一起走访调查时,同时调查日高和堀之内双方。”   “但这需要堀之内的照片。”松元边夹起一块酱肉边说。“没有照片,就没法找到目击者。”   “总不可能拜托堀之内说,请给我一张照片吧。”村木笑了:“因此偷拍了日高的照片后,我决定让进藤顺便也拍下堀之内的照片。”   “那是从安永小姐那里听取事由回来时的事情吧。”矶部说。   “没错。我跟进藤说,我跟他谈得入港时,你就装作试拍的样子拍下堀之内的照片。”   村木用嘲弄的视线看着进藤:“可这家伙太紧张,感觉牙齿都在打颤。”   “对不起。”进藤搔搔头。“一说要偷偷拍下警视正的照片,不由自主就……”   “都因为你,害得我最后没办法,连V字手势都摆了出来。”村木瞪着进藤,眼睛却在笑。“不过,看在照片效果一级棒的份上,原谅你了。”   “感谢不尽。”进藤怪模怪样地低下头去。   “第二天开始,我们就外出访查了。同时带着日高和堀之内的照片。”   “也就是说,你们以堀之内的命令为名,调查堀之内自己啊!”知夏匿笑:“真有趣。”   “是啊。不过,这件事丝毫没有透露给我,因为我是刑事课里最接近堀之内的人,这是出于避免让他察觉的考虑。我一直深信大家只是在调查日高光一。”   “唯独把你排斥在外,实在过意不去。”村木向矶部道歉。“但毕竟是辖区的普通刑警怀疑警视正,万一中途暴露可就大事不妙,堀之内想必会竭尽全力把我们碾成粉末。这种搜查非保持绝对秘密不可。”   “没关系。”矶部笑着挥挥手。“就因为这样,堀之内才没发现,案件也顺利解决,这不是很好吗?”   “不,我应该信赖你,从一开始就告诉你内情。如果这样做,我也不会如此失败了。”下川以一反常态的严肃表情说。“日高被杀,安永小姐受伤,或许都要怪我。”   “没有这回事。”村木宽慰说。“就算长先生你当时没说漏嘴,堀之内早晚也会去杀了日高灭口。他可是个使得出那么残酷杀人手段的家伙啊。”   “我那时就想糟了。”下川看着矶部说:“就是和你去学艺大学车站前访查的那个时候。那天我访查下来,日高的目击证言一无所获,堀之内这边却找到了有力的目击证言。车站前汉堡店的店员说,曾看到堀之内神情严肃地和被害者说话。因为第一次出现了堀之内与被害者的交集,我一把年纪竟高兴得忘乎所以,失口跟你说了找到有力的证言之类的话,完全忘了你不知道内情。”   学艺大学车站前的面馆里,下川所说的有力的目击证言,不是指日高,而是指堀之内。矶部误解了下川的话,一直深信找到了目击过日高的人。   事实上,没有获得任何关于日高的目击证言。倘若如刑事课全体人员所料,他就是剪刀男的话,必定行动小心谨慎得可怕。   “我说到一半时发现了这一点,本想设法含混过去,”下川接着说:“但你兴奋之下,一回署里便去向堀之内报告。我真是一筹莫展,不得已,捏造了有人在汉堡店目击过日高的事。这对堀之内看来是个打击。”   “是啊,堀之内自然想到,日高很可能看到自己和被害者见面。”村木叹了口气。“所以他去见日高,把他杀了灭口。但这不是长先生的错,是不可抗力。”   “日高且不去说他,对那位小姐我很歉疚。”下川咬着牙:“竟然拳打脚踢没有抵抗之力的女性,怎么有这种混帐!”   “我随后从长先生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开始觉得再对你隐瞒下去就不妙了。”村木转向矶部:“所以准备一旦有关堀之内的证言搜集齐备,就向你开诚布公。”   “他们向我开诚布公说明一切,是那天的事。”矶部说。“你被日高带到公寓那天。”   “从你们开始搜查堀之内到那天,才六天而已,这么短的时间内能搜集到充分的证言吗?”   “搜集到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堀之内似乎丝毫无意隐瞒与被害者交往的事。他后来不愿参加实际搜查也是理所当然的。很多人目击过他和樽宫由纪子亲密交谈,只消向被害者的闺中密友出示堀之内的照片,就会得到回答说,他是被害者的交往对象,约半年前开始交往的男友。”   知夏凝神倾听着矶部的话,矶部感觉自己好像成了真正的名侦探。   “也难怪堀之内要把杀人伪装成剪刀男作案,把搜查引向错误的方向。如果按照普通杀人案件的常规搜查手法调查被害者的交友关系的话,立刻就会发现堀之内与被害者的关系。对他来说,无论如何也必须让搜查本部认为这一案件是剪刀男的罪行,没有调查被害者交友关系的必要。这一案件必须是无动机杀人案件,因为如果寻找凶手杀害被害者的动机,搜查的罗网就会迅速撒向堀之内。为此,他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自己身为犯罪心理分析官的立场。”   矶部侧着头:“不过,他为什么那般光明正大地和被害者约会,实在不可思议。有妻室的警官与女高中生交往的事情一旦被发现,肯定会出大问题的。”   “他大概觉得就算辞掉警察也无所谓吧。”知夏嘟哝说。“他对被害者的执着深到这个程度,所以才会演变成杀意。”   “说不定是这样。不管怎么说,堀之内与被害者有亲密关系是显而易见的。就在最近,还有目击者在案发现场的鹰番西公园见过堀之内,我们对堀之内的怀疑日益加深。”   “有证言说看到堀之内夜里从鹰番西公园出来。”松元边啃烤鸡肉串边说。“也就是说,本应猫在署里分析的家伙去看了现场,而且明明可以白天堂堂正正地去,却在夜里独自一人前往。”   “他可能是去确认发现另一把剪刀的树林的位置。”村木加上解释。“因为想弄清日高是不是真的丢弃了剪刀,所以夜里从自己的公寓前去查看。”   “听到这一证言,我认为堀之内的可疑是确定不移的了。”松元转向矶部:“所以我把证言的内容也告诉了矶部,觉得差不多到了向他公开一切的时机了。”   “我也这样想。”村木点头。   “向我公开一切,是周六那天的事。”   知夏显出期待的表情,将脸凑近矶部,矶部不禁吓了一跳。   “终于要到高潮了。然后呢,怎样了?”   “我和松元出去访查回来,村木给我看了两张剪刀的照片。”矶部将眼光从知夏的双瞳移开:“比较两张照片得到的结论,对我来说简直不敢相信。就是说,被害者是被剪刀男之外的人杀害,进行了伪装工作。而发现尸体的不是别人,正是剪刀男。”   感觉知夏微微眯起了眼睛。为何会这样呢,矶部心想。 第十四章   “怎么可能!”   十二月六日周六那天,听到村木关于两把剪刀的推理,矶部禁不住叫出声来。   “我也想这么说哪。”村木说。“但我认为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真正的凶手只怕就是堀之内。”   “你说什么?”   矶部完全混乱了。经过村木解释理由,告诉他众多的目击证言,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村木结束了解释:“伪装成剪刀男作案的尸体被剪刀男本人发现,这并不是我突然想到的荒谬之谈。在对堀之内的怀疑日渐加深的过程中,为什么他对另一把剪刀如此在意,我感到不可思议。如果那把剪刀是他自己掉落的,毋宁说应当无视它的存在。但他对另一把剪刀深感兴趣,下大雨的那个晚上,他连要隐瞒自己住在附近的事都忘了,匆匆赶到署里。这是为什么呢?”   村木抖了抖手上的照片。   “因此,我决定对另一把剪刀重新进行彻底的调查。结果我发现了这个事实。”   “了不起的发现。”松元从自己的座位上说。“日高是否是真正的剪刀男另当别论,至少这个发现启示我们,这次的被害者不是被真正的剪刀男杀死的。堀之内越来越可疑了。”   松元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按熄。   “那么,去向犯罪心理分析官阁下报告今天的搜查情况吧。就说仍然没有找到日高的目击证言。”   矶部和松元一起步向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   “可是,不管堀之内先生多么可疑,现在我们还只有间接证据吧?”走在走廊上,矶部神情紧张地说。“能找到决定性的物证吗?”   “现在这个阶段追问他,他也会坦白的吧。我觉得他其实意外地脆弱。”   松元发表了讯问专家风格的感想。   “尽管他看来自信满满,待人和蔼可亲,处处显得胸怀磊落,实际上却是个气量狭小的人。如果他是真正的凶手,无论做了多少伪装工作,毕竟是绞杀了交往的少女,用剪刀插进了喉咙,不可能心安理得。只要直戳他的痛处,他大概就会被怒火冲昏头脑,冲口而出意想不到的事情。这样的人反而容易对付。”   两人来到堀之内的临时办公室前,发现堀之内不在。办公室里的灯关了,门也上了锁。   “已经回去了吗?”松元显得很诧异。   堀之内的手机关机,给他东京郊外的住所也打了电话,但堀之内不在。他太太冷淡地回答说,丈夫已经将近三个月没回家了。   “不对劲啊。”刑事课室里,村木眉头紧锁。“他到底上哪了?”   村木去调查堀之内的去向,很快神色惊慌地回来了。   “堀之内好像一个人出去了,留下话说去进行剪刀男相关的搜查。”村木变了脸色。“而且带上了自己保管在署里的手枪。”   “他是想去做什么吧?”松元问。   “他是去见一个必须带上枪才能安心见面的人。也就是剪刀男。”村木咬着下唇。“他无论如何都要把日高定为凶手。和日高直接见面后,一旦确信对方是剪刀男,他就准备抢在我们前面下手逮捕。他对付连续杀人狂轻车熟路,只消善加诱导,让日高供认自己杀害了樽宫由纪子是很容易的事。只要事先道出恰当的分析,搜查一课课长就会信服地说,不愧是犯罪心理分析官哪。”   “然后跟我们说声辛苦了,就此结案?”松元面有难色:“不妙啊。”   “矶部,你即刻去日高的公寓。”村木吩咐。“堀之内若有异议,你就说,警视正阁下独自行动太危险了。听着,绝对不能让堀之内和日高两人单独相处,堀之内对日高说的话你也要注意倾听。”   “我知道。”矶部笑了:“我会跟他说,搜查必须两人一组,这是基本原则。”   “你也带上手枪。”村木表情严肃起来。“如果日高就是剪刀男,你要预防不测。”   这个时候,无论村木还是矶部,都没想到堀之内竟会杀了日高。   矶部开车前往日高的公寓。在公寓的停车场停了车,走到日高房间前时,他听到门内传来女性的悲鸣,接着是重物倒在地上的声音,之后悲鸣再度响起。   矶部急忙将耳朵贴到门上,随即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乱喊乱叫。   他没有立刻听出是堀之内的声音,因为与平时的堀之内截然不同,那是感情毕露的骂声。他好像勃然大怒,连在说什么都听不清楚了。   随后又是女性的悲鸣。   矶部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径直想去开门,门上了锁。   “开门!快开门!”矶部用拳头擂着门大叫。门里传来奔跑的声音。   “再不开我就破门而入了!”矶部如此怒喝后,门终于打开了。   里面站着的,是一脸莫名其妙表情的堀之内。   矶部几乎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堀之内右手提着枪,左手紧握着沾满血迹的厨刀!   房间里面有女性的呻吟声。矶部没有理会堀之内的搭话,冲上走廊,朝里面的厨房跑过去。   厨房里有知夏。还有日高。   日高手被反绑在餐桌脚上,已经断了气,嘴和喉咙里流出的血染红了衣服。矶部禁不住想移开视线。   知夏就倒在如此惨不忍睹的尸体的膝盖上,她像是被殴打过,右颊发红肿胀,鼻孔和嘴巴流出血来。知夏急促地喘息着,两手按着下腹部,表情痛苦地扭曲了。   “你没事吧!”   听到矶部的声音,知夏微微睁开眼睛,露出安心的笑容。   堀之内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背后接近。   矶部拔出手枪,将枪口指向堀之内。   “请把厨刀和手枪放下!”   听矶部这么说,堀之内笑着说,别开玩笑啦。矶部没想开玩笑。看到这种情形,只能认为是堀之内杀了日高,又企图杀害知夏。   “快放下!”   矶部这样大叫后,堀之内终于抛下了厨刀,但右手仍然提着手枪。   堀之内握着手枪,逐步向矶部逼近。   为了让堀之内死心,矶部说出了刑事课调查到的事实和推理。但堀之内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放下手枪的意思。矶部不由自主往后退去。   矶部除了射击训练外没有用手枪射击过,连用枪指着人都是生平第一次。而堀之内在FBI进修过,应该比矶部娴于用枪,可能也开枪射过人。矶部感到脚在发抖。   “不,等一下,你误会了,这个罪行是……”   突然,堀之内如是说着,扬起枪口。   这时,知夏冷不防向堀之内扑了过去,矶部还来不及制止,知夏和堀之内已经扭作一团,枪声响了。   知夏腹部被枪击中,再次倒在地上。血从按压着伤口的十指间流出,将格子条纹的毛衣洇红了。   “你都干了些什么!”   矶部内心涌起愤怒,重新握紧手枪,怒视着堀之内。   因为当着矶部的面枪击了知夏,堀之内好像已经下定决心。   但那不是老实接受逮捕的决心,而是选择死亡的决心。   堀之内全部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后,把枪口塞进嘴里,扣下了扳机……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你像骑兵队一样适时出现救人的原因了。”知夏轻轻点了几下头说。   “我也问一个问题可以吗?”矶部问。   “是听取事由吗?”   “不,说到听取事由,我想搜查一课的人多半不久就会来了。给你添麻烦了,届时还望配合。”   “那是当然。”知夏笑道:“我会尽力配合警察,这是公民的义务。”   “我这是私人性质的询问。”   “什么问题?”   “那天晚上,日高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   知夏遭受了日高和堀之内怎样的对待,矶部很在意。   “这个啊。”知夏抬头望着天花板,神情是在回忆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天,日高突然来我的住处,说是有话要说。我说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但他不听,说要去自己家里,然后近似强迫地让我上了车。”   “这我知道,我们在你公寓前获得了目击证言。之后呢?”   “日高把我领进他的房间,说了些我听不太懂的话。没多久门铃响了,那个叫堀之内的人来了。”   知夏以手扶额:“之后的事情,老实说不大记得了。我清醒过来时,你已经站在那里,朝堀之内怒目而视。然后因为堀之内举起枪,我禁不住扑了上去,腹部被枪击中。就是这样。”   “有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像堀之内殴打你,多次用脚踹你这样的。”   “不记得了。可能冲击太大了吧。”知夏微笑着说。矶部不知道她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不想再提起。倘使她亲眼看到堀之内残酷杀害了日高,冲击之下丧失记忆也是很有可能的。而且这也不是适合刨根究底的话题。   “我明白了。抱歉让你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情。”   “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知夏说。   “什么问题?”   “照这本杂志的说法,”知夏拿起旁边桌子上的周刊,那是《秘密周刊》最新一期。 “被堀之内杀害的日高光一就是剪刀男,这是真的吗?”   矶部脑海里浮现出《秘密周刊》卷首特辑的标题:被杀的男性是剪刀男吗?   “警方的正式看法是,日高是否是剪刀男,情况不明。”矶部慎重地回答。   “你个人的意见是?”   “我想日高可能是剪刀男,但没有证据。”   是的,没有证据。根据村木的建议,彻底搜索了日高的公寓,但没有找到他是剪刀男的确凿证据。搜查本部也总动员寻找日高的目击证言,同样一无所获,现在正回溯到过去的两起案件,寻找这两起案件中有关日高的目击情报。   不管怎么说,日高的情况与堀之内不同。日高已经死亡,不可能作为嫌疑犯起诉,真相就此湮灭不明的可能性很大。   因此搜查一课课长决定利用媒体。由于没有证据,警察不能正式指名说日高就是剪刀男,但周刊杂志可以基于推测刊登报道,如此一来,至少可以安定人心,舆论或许也会恢复平静。——这就是搜查一课课长的想法。   即令收不到上述效果,但现职警视正杀害女高中生的事曝光后,警方遭到了激烈的批判,也无怪乎上层想把剪刀男的案件也在一定程度上了结。   堀之内身为犯罪心理分析官的事实令事态进一步恶化。堀之内把剪刀插进樽宫由纪子的喉咙,用厨刀残酷杀害了日高,处于逮捕连续杀人犯立场的人,却犯下了与连续杀人犯一模一样的残酷杀人罪行,媒体当然要群起而攻之。   关于日高遗体的情况,连日来媒体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有小报误报说日高的头被切断。   Wide show也集中解说员对堀之内的疯狂进行分析。自称与堀之内熟识的人脸上打着马赛克,讲述着证明他异常性的证言。为了采访堀之内进修时代的情况,各电视台纷纷向美国派送特派员,结果在FBI那里吃了闭门羹。   报纸和杂志摆开批判犯罪心理分析官制度的辩论阵势,认为与连续杀人犯的面谈有导致犯罪心理分析官本人精神异常的危险性。警视厅不得不宣布重新评估犯罪心理分析官制度。   另外,媒体也盯上了知夏。矶部想。   从可怕的杀人现场生还的年轻女性,而且还是颇富魅力的美人,媒体自然大感兴趣。虽然照片尚未公开,但连日来都在报道她的事情,矶部来医院时,医院的玄关前也聚集着大批记者和通讯员。   知夏正符合媒体描绘的女主角形象。   惊险小说中险遭恐怖杀人犯杀害,竭力搏斗得以幸存的美丽女主角。作者最好是丁?昆士【注1】,或者就像以前约翰?卡彭特的电影里,杰米?李?柯蒂斯扮演的角色【注2】。   知夏在说什么。矶部停止空想,凝神倾听。   “你们目黑西署刑警这下可立了大功了。能拿到警视总监奖吗?”   “怎么可能。”矶部苦笑。“上井田警部挨了搜查一课课长的斥责,说是无视搜查本部的方针擅自行动。也就是说,为什么不向自己报告堀之内可疑,如果这样做,案件应该会更早、更稳妥地解决。好像我们没受处分就该谢天谢地了。”   “告诉他堀之内可疑,他会信吗?”   “他本人说了会信,那就是会信吧。因为他这个人脑子灵活,哪怕是辖区警署的刑警提出犯罪心理分析官的警视正阁下涉嫌杀人,也会认真倾听嘛。”   “那牛头犬会那么容易听进去?”村木带着愤懑难消的表情啃着烤鸡肉串,那势头让人觉得他该不会连串一起嚼碎吧。   “连一句干得好的话头都没有,”松元耸耸肩:“算了,我就知道会这样。”    “结果,就矶部一个人赚到了。”村木抿嘴一笑。   “我?”矶部吃惊地说。   “你捞到了跟美人交往的机会。”   “不要这么说啦。”   “要好好去探望她哦。”松元啜着茶杯里的日本茶:“她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那个叫安永的女孩子那么美吗?”下川羡慕地说。“要是那时我也去听取事由就好了。”   “长先生不是已经有个热爱料理的太太了吗?”村木笑着说:“进藤是最早问她话的,他清楚。是吧进藤?”   “哎?”进藤抬起头:“啊,没错。安永小姐很美,而且內心好像也很坚强。”   进藤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我向她询问证言时,她可能因为第一次看到尸体,脸色苍白,瑟瑟发抖,但说话却很坚定,语气冷静,内容也有条有理……叫人心里有点发毛。”   桌前的所有人都盯着进藤。或许是发觉了大家的视线,进藤露出笑容:“可能安永小姐也动摇了吧,也难怪她。”   “来,再干一杯!”下川提议。“不会喝酒哪干得了刑警?”   “到头来,我们目黑街小分队唯一的收获就是庆祝案件解决的小小慰劳会。”矶部总结说。   “目黑街小分队?”知夏流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你们是这么称呼自己的吗?这是模仿《福尔摩斯探案集》里的贝克街小分队吧,不知道延原谦【注3】对这个词是怎么翻译的。”   “你也喜欢看推理小说吗?”矶部问。   “不讨厌啦。福尔摩斯我也大致都看了。因为没有哪个警官像福尔摩斯那么出色。”   知夏扬声笑起来,矶部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There is no police like holmes。这是模仿英语惯用句型‘There's no place like home’ 【注4】。”知夏解释。   “你知道吗?据说现在的缅甸,也就是以前的burma,有个名为谢乌顿【注5】的作家。”   知夏右手轻握,在头侧晃动,动作就象在用圆珠笔什么的搔头。   “二十世纪初,歇洛克?福尔摩斯探案系列被改编为缅甸语,登场角色是缅甸人,舞台也换成了缅甸,小说名字叫《侦探貌桑夏》。”   “貌是主角的姓吗?”   “不是,缅甸人只有名字,没有姓和教名。这种情况下,桑夏是他的名字,貌是尊称。喏,以前不是有个叫吴丹的联合国秘书长吗?他的情形也一样,丹才是他的名字,吴是尊称。所以他是丹先生,而不是吴先生。”   知夏稍微想了一下:“貌桑夏勉强译成日语的话,就是‘桑夏大哥’吧。”   “这位桑夏大哥就是福尔摩斯喽?”   “没错。这部改编作品似乎大受读者欢迎,反响热烈,据说到现在还流传不衰,可见是部出色的作品,一定趣味盎然,就像黑岩泪香的《岩窟王》啊,江户川乱步的《绿衣鬼》那样。”   “缅甸的福尔摩斯啊。”矶部笑了:“听起来确实很有趣。”   “是吧?我很想拜读一次,但缅甸语我根本不懂,看了那圆溜溜的文字就头痛。”知夏苦笑。   “虽然不会说要有谁翻译就好了,但我很想知道那是怎么改编的,华生医生又是叫什么来着。”   矶部围绕改编小说想像开来。《斑点带子案》可能是最适合改编到缅甸舞台上的作品,感觉就算没有特意从印度带来沼地蝰蛇,只消踏入热带丛林,立马就能抓到好几条。   矶部把自己的想象告诉了知夏。   “原来如此。”知夏手托着下巴:“不过,如果热带丛林里毒蛇到处乱窜的话,不需要请名侦探出马,警察自己就能解决案子了。八成因为毒蛇伤人的情况很常见,大小姐被毒蛇咬了的事立刻暴露无遗。”   知夏爽朗地笑起来:“说不定也有苏雷宝塔街小分队【注6】在小说里活跃呢。”   护士走过来,告诉矶部会见该结束了。矶部这才想起知夏是重伤入院的患者。   “对不起打扰你这么久。”矶部站起身。   “哪里哪里,我觉得很有意思。”知夏再次把周刊摊在膝上。“以后还请再来啊,住院实在很无聊,连个闲谈的人都没有。”   “好的。”矶部微笑着从知夏病床前离开。   “花就不用再带了。”知夏冲着矶部的背影说。   矶部从准集中治疗室步出走廊。   如果圣诞节前能出院的话,一起吃个饭吧。——这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不过,今后还有机会,矶部想。      【注1】美国著名悬疑小说作家。   【注2】约翰?卡彭特为美国恐怖片大师,1978年导演了经典恐怖片《月光光心慌慌》,杰米?李?柯蒂斯饰演女主角。   【注3】《福尔摩斯的冒险史》日版译者。   【注4】意为“没有哪个地方像家那么温暖”,与“There is no police like holmes”(没有哪个警官像福尔摩斯那么出色)发音相似。   【注5】《世界歇洛克?福尔摩斯全集 全一卷》中收集了以缅甸作家谢乌顿为代表,世界各国的福尔摩斯改编小说共8篇,内容全部为《斑点带子案》,这或许是下文作者灵感的来源。   【注6】苏雷宝塔为缅甸仰光市中心的标志性建筑。 27   那个叫矶部的刑警总算回去了。   站在窗边的医师在和他谈着什么,因为谈的内容错综复杂,我几乎都没在听。但两人谈话时,矶部一直盯着我看,让我很不愉快。   难道像我这种胖女人真的这么稀奇吗?   “这一来警方的看法大致都了解了。”医师眺望着矶部送来的花束说。   “搜查一课的刑警来听取事由的时候,就按照我刚才说的思路提供证言好了。依我看,说因为过度冲击丧失了记忆是最合适的。话说回来,这种策略你比我更擅长吧。”   “为什么要跟那家伙说以后再来?”为了不被周围患者察觉,我小声抱怨道。   “我觉得和刑警关系亲密也不错。而且说无聊也是真的。”   “你不是很讨厌笨蛋吗?那家伙可是完全误解了情况,我看不出他有多聪明。”我讽刺地说。   “就算是个笨蛋,只要是喜欢看书的美男子就好。”医师出声笑了起来。但笑声突然中断。   “糟了,拉伊奥斯王【注】来了。我很吃不消他,这就失陪啦。”医师返回自己的房间。 【译注:希腊神话中底比斯的国王,俄狄浦斯之父。 】   不可思议的是,医师又跟在护士后面,再次从病房入口走来。   不对,那不是医师。虽然与医师酷似,但那是另一个人。尽管已经杂有白发,但头发还是黑色的,戴的也不是黑眼镜,而是普通的银边眼镜,脸上没有讽刺的冷笑,而是带着担心的表情,与医师大不相同。   知夏,别让做父母的太担心了。酷似医师的男人说。就因为你独自一人在东京生活,才会遭到这种事。别逞强了,回家去怎么样?如果你还在抵触你妈妈的话……   是的,爸爸。好的,爸爸。我知道了,爸爸。没有那种事,爸爸。那不行啊,爸爸。   有人在回答那酷似医师的男人。那声音空空洞洞的,仿佛从昏暗的洞窟深处响起。那不是我的声音,也不是医师的声音。   酷似医师的男人叹了口气,不到十分钟就回去了。他是忍耐不了那不知是谁的空洞声音了吧。   终于只有我一个人了。   今后该作何打算呢,我思忖着。我已经成了个名人,哪怕只是很短一段时间。借探望之名来申请采访的不只是黑梅一个,听护士说,医院周围好像涌来了为数众多的记者和通讯员。护士还抱怨甚至有人试图擅自进入病房,真够受的。   报纸和杂志都报道了我的事情,照片像是还没报道出来,但那恐怕也只是时间问题。很可能有某家小报或写真周刊自作主张地刊登。   而且,我好像有了个当刑警的男朋友。   看来,我大概不可能再继续做剪刀男了。   我希望永远做剪刀男。当然我也知道,没有什么事物能永远持续。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总有一天无法再做剪刀男,不得不接受别人用安永知夏这个我不喜欢的名字称呼我。   但我以为那是我被逮捕的时候,或是成功自杀的时候。我做梦也没想过会陷入现在这种状况。   今后该如何是好呢?   找到一个确实的方法成功自杀吗?   继续杀死少女,下次被警察逮捕吗?   照酷似医师的男人说的,回到父母身边帮忙家事吗?   听从冈岛部长的劝告,作为冰室川出版社的正式社员步上职业女性之途吗?   还是和那个看来靠不住的刑警恋爱,心满意足地做警察的妻子?   不管哪条路我都觉得不可能做到。   但另一方面,我也感觉哪条路都很可能有未来。   算了,无所谓。就像医师曾经说过的,人生无常。   “请问……”响起一个声音。来探望旁边老太太的少女微笑着朝我递出一个盒子。   “要吃小甜饼干吗?”   “谢谢。”我拿起一块放进嘴里。   “喜欢的话尽管多拿点。要是放在这里,说不定会被奶奶吃掉。”   旁边的老太太接受了胃溃疡手术,手术很成功,但因为她还患有糖尿病,伤口很难愈合。她连米汤也不能喝,靠高热量的输液维持生命。但似乎有傻乎乎的探病者不知道这一情况,送来了小甜饼干。   脖子上扎着点滴的针管,跟莫名其妙的机器连接在一起,每天过着什么也不能吃的日子,到底是什么感觉呢?我忽然想到。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拿起两袋小甜饼干,放到旁边桌子上。   “这个小甜饼干很好吃,你没吃吗?”   “吃了好多啦,都要吃胖了。”   受少女的笑容感染,我也微笑起来。   她年约十五六岁,八成是老太太的孙女,头发束在脑后,穿着十分合称的红毛衣和格子裙,圆圆的脸上泛着温和的微笑。   这女孩看来很聪明。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全篇完—— 本图书由www.aitxt.com(celia_mumu)为您整理制作 更多txt好书 敬请登录www.aitxt.com